西夏人的华儒情怀
以党项羌人为主体的西夏民族,在其特定的自然环境、历史背景和社会条件下,创造出一种极富特色的区域性的民族文化——西夏文化。从对幸存下来的极其有限的西夏文物文献资料的考察中,人们便会发现,西夏文化的形成、发展和兴盛,得益于汉、藏两大文化的滋养和影响。而作为向中国文化的全局不断认同的区域性的民族文化、西夏文化的运行轨迹,虽说也受到藏文化的推动,可就其实际情况来看,尤以借鉴以中华儒学为主体、为标志的汉文化为重。西夏文化的每一个发展阶段,都受到中华儒学的深刻影响;中华儒学的文化思想,已经较为全面地渗透到西夏文化之中;中华儒学的文化结构,也大都被移植到西夏文化之中。
西夏所占据的大片的汉文化区(以甘州、肃州、凉州、灵州等为代表),“多是华人子孙,例会汉言,颇识文字”,天然地存在着可供中华儒学深深扎根的肥沃的土壤。有史可征的是,河西一带(俗称河西走廊)早已是著名的汉文化繁荣区。与偏安江南的东晋王朝大致同期,在中国北方出现的“五胡十六国”中,割据河西的,便有前凉(301~376)、后凉(386~401)、南凉(397~414)、北凉(397~439)、西凉(400~421)5个政权,史称五凉政权。五凉政权通用汉语汉文,重视继承中华儒学传统,广泛搜集中原汉文典籍,并不断涌现出具有汉文化造诣的学者、诗人和作家。《北史·文苑传》说:
既而中州板荡,戎狄交侵,僭伪相属,生灵涂炭,故文章黜焉。其能潜思于战争之间,挥翰于锋镝之下,亦有时而间出矣……然皆迫于仓促,奔于战阵,章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非其才有优劣,时运然也。至于朔方之地,蕞尔夷俗,胡义周之颂国都,足称宏丽。区区河右,而学者埒于中原,刘延明之铭酒泉,可谓清典。
所举有“足称宏丽”的颂国都之作的胡义周,及有“可谓清典”的铭酒泉之作的刘延明,正是河西文人的代表。从史家载记的口吻中,足见当时河西文人在全国文坛上的突出地位。
五凉政权时期,比之中原地区,社会相对安定。这不仅使当地文化得以延续,还吸引了中原士人前来避居,从而壮大了河西文化的力量。安定乌氏(本乌氏戎地,战国时始置县,又作阏氏、焉氏,治所在今甘肃平凉西北)人张轨(255~314),于西晋惠帝永宁元年(301)出任凉州刺史,建立了前凉政权,极力提倡儒学和中原文化。陈寅恪先生评曰:“盖张轨领凉州之后,河西秩序安定,经济丰饶,既为中州人士避难之地,复是流民移徙之区。百余年间,纷争扰攘固所不免,但较之河北、山东屡经大乱者,略胜一筹。故托命河西之士庶犹可以苏喘息长子孙,而世族学者自得保身传代以延其家业也。”
五凉儒学统领下的汉文创作成就可观,可考知的作家不少,如前凉之张轨、张骏、张重华、谢艾、王济、索绥、张斌、宋纤、马岌、杨宣、张天锡等。其中,以张骏(306~345)成就最大,他有《张骏集》八卷(《隋书·经籍志》),今存乐府诗二首(《薤露行》《东门行》,见郭茂倩《乐府诗集》)。张骏在当时文坛地位显要,他曾对一些文士的创作,进行过批评,如说“谢艾繁而不可删,王济略而不可益”(《文心雕龙·熔裁》)。张骏写有《请讨石虎李期表》一文,是呈晋成帝司马衍的奏疏。文中据后赵石勒(字世龙)和蜀汉李雄(字仲俊)二人既死,石季龙和李期易于平定,极力表白“臣前章恳切,欲齐力时讨,而陛下雍容江表,坐视祸败。”刘勰评曰:“张骏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也。”(《文心雕龙·章表》)
后凉之吕光(后凉创建人,氐人)、段业、宗敞,南凉之秃发明德归(鲜卑人),北凉之张穆、张湛,西凉之李皓、刘炳、梁中庸、阚等,都是可考知的作家。尤其是李皓(351~417),字玄盛,狄道(今甘肃临洮)人,汉将李广16世孙,西凉政权的创建者。他不仅热爱文学,多有诗赋创作(如《隋书·经籍志》著录其《靖恭堂颂》一卷,以及《述志赋》《西征赋》《槐树赋》《大酒容赋》《辛夫人诔》《诫子手令》等文),而且积极倡导和组织文士的各种活动(如:图赞所志,勒铭颂德,赋诗宴饮),对儒家思想文化在西北地区的传播,发生了重大影响。李皓在敦煌建立官学,传播儒家思想,产生了郭等一批学者。一些在中原战乱中失传的典籍,在河西得以保存,并于后来惠及南朝,北魏乃至隋唐。
唐时沙州(今敦煌)城内建有州县两级学校,教授唐朝规定的儒、道、医等汉文化典籍,私人学校也以讲授儒家典籍为主。当时各类学校使用的汉文化典籍,后来被收入敦煌遗书的不少。发端于敦煌藏经洞大批珍贵遗书的发现与研究,而逐渐形成的敦煌学,内容极为广泛。作为敦煌学重要组成部分的敦煌汉文文学,成绩斐然。众多西部本土及客居漫游西部的各地作者的诗歌作品,创作时间以隋唐五代时期为主。河西本土作者如:毛押牙、马云奇、殷济、张球、张永、张文彻、杜太初、翟奉达、灵俊、保宣、孔明亮、马文斌等。客游作者如:岑参、高适、王昌龄等。敦煌佚名诗人(或说是毛押牙)的《落蕃诗》59首,表现了10世纪河西的自然风情和社会面貌,发出了“儒释双披玩,声名独见跻”的呐喊;马云奇的《怀素师草书歌》等13首诗,抒发了“忽散鸟飞趁不及,唯只清风随往还”的慨叹;殷济的《无名歌》(经唐末归义军首领张仪潮抄写),极写“天下沸腾”“漂泊千里”的悲切;张永的《百雀歌》摄取了“楼兰献捷千人喜,敕赐红袍与上功”的历史瞬间;张文彻的《龙泉神剑歌》,记载了金山国“神剑新磨”“定疆广宇”的盛事。许多酬赠之诗和写景之诗,也描绘了河西山川的辽阔,风物的奇特,以及历史遗存的壮美。
特别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保存在大量手抄本里的以敦煌曲子词(辞)为代表的敦煌歌辞。一本题为《云谣集杂曲子》的歌词集,收有12种调名的作品30首。这些作品多为唐代下层无名作者所作,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抒发了士子、征夫、农民、商贾、妇女等各类人物形态多样化的真情实感,极具文学的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就此可以看出,河西地区通行的汉语汉文,已臻纯熟境地,它不愧是唐宋词生长发育的重要摇篮。
唐代话本小说,有多种敦煌等西部地区民间手抄写本,如《唐太宗入冥记》《秋胡》《韩擒虎话本》《叶净能话》《庐山远公话》《孔子项托相问书》等;甚至还发现有6种五代时期的敦煌手抄写本《搜神记》(著者为句道兴)一卷。该书以晋人干宝的《搜神记》为底本,又多有增补修改,反映了在辗转流传过程中被不断加工润色的情况。可以说,中国话本小说的发展,也离不开河西艺人的心血浇灌和广大民众的积极参与。晚唐时期,因朝廷无力顾及河西,由归义军首领张议潮受命管辖。归义军极力推行汉化,“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尽管诸事纷纭,战乱不断,可汉文化传统在河西地区一直延续下来了。
总之,归入西夏王国的河西地区,以其深厚的汉文化积淀,为西夏接续中华儒学传统,提供了极为优越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