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郁达夫散文(学生阅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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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马六甲记游(2)

市政厅的建筑全部,以及这圣保罗山的废墟,听说都由马六甲的史迹保存会的建议,请政府用意保护着的;所以直到了数百年后的今日,我们还见得到当时的荷兰式的房屋,以及圣保罗教堂里的一个上面盖有小方格铁板的石穴。这石穴的由来,就因十六世纪中叶的圣芳济(St.Francis Xavier)去中国传教,中途病故,遗体于运往卧亚(Goa)之前,曾在此穴内埋葬过五个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缘。废墟的前后,尽是坟茔,而且在这废墟的堂上,圣芳济遗体虚穴的周围,也陈列着许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兰文的碑铭为最多,其间也还有一两块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参观了这圣保罗山以后,我们的车就遵行着“彭大希利”的大道,驶向了东面圣约翰山的故垒。这山头的故垒,还是葡萄牙人的建筑,炮口向内,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土人的袭击的,炮垒中的堑壕坚强如故;听说还有一条地道,可以从这山顶通行到海边福脱路的旧叠门边。这时候夕阳的残照,把海水染得浓蓝,把这一座故垒,晒得赭黑,我独立在雉堞的缺处,向东面远眺了一回马来亚南部最高的一支远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萨雁门的那一首“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金陵怀古之词。

从圣约翰山下来,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个飞机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极巴拉(Bukit Palah)山下经过,赶上青云亭的坟山,去向三宝殿致敬的时候,平地上已经见不到阳光了。

三宝殿在青云亭坟山三宝山的西北麓,门朝东北,门前几棵红豆大树作旗幛。殿后有三宝井,听说井水甘冽,可以治疾病,市民不远千里,都来灌取。坟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纪的,据说现尚存有两穴。但我所见到的却是坟山北麓,离三宝殿约有数百步远的一穴黄氏的古茔。碑文记有“显考维弘黄公,妣寿妲谢氏墓,皇明壬戌仲冬谷旦,孝男黄子、黄辰同立”字样,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们同胞的开荒远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后,我们又上中国在南洋最古的一间佛庙青云亭去参拜了一回。青云亭是明末遗民,逃来南洋,以帮会势力而扶植侨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筑物。这庙的后进,有一神殿,供着两位明代表冠,发须楚楚的塑像,长生禄位牌上,记有开基甲国的甲必丹芳杨郑公及继理宏业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这庙的旁边一间碑亭里,听说还有两块石碑树立在地里,是记这两公的英伟事迹的,但因为暗夜无灯,终于没有拜读的机会。

走马看花,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迹,总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内看完了。于走回旅舍之前,又从歪斜得如中国街巷一样的一条娘惹街头经过,在昏黄的电灯底下谈着走着,简直使人感觉到不象是在异邦飘泊的样子。马六甲实在是名符其实的一座古城,尤其是从我们中国人看来。

回旅舍洗过了澡,含着纸烟,躺在回廊的藤椅上举头在望海角天空的时候,从星光里,忽而得着了一个奇想。譬如说吧,正当这一个时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一个名刺,带领一个人进来访我。我们中间可以展开一次上下古今的长谈。长谈里,可以有未经人道的史实,可以有悲壮的英雄抗敌的故事,还可以有缠绵哀艳的情史。于送这一位不识之客去后,看看手表,当在午前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倘再回忆一下这一位怪客的谈吐、装饰,就可以发现他并不是现代的人。再寻他的名片,也许会寻不着了。第二天起来,若问侍者以昨晚你带来见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们的同胞,也可以是穿着传教士西装的外国人),究竟是谁?侍者们都可以一致否认,说并没有这一回事。这岂不是一篇绝好的小说么?这小说的题目,并且也是现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话》或《马六甲夜话》,岂不是就可以了么?

我想着想着,抽尽了好几支烟卷,终于被海风所诱拂,沉入到忘我的梦里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样的在柏油大道上飞驰了半天,在麻坡与峇株巴辖过了两渡,当黄昏的阴影盖上柔佛长堤桥面的时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内。《马六甲夜话》、《古城夜话》,这一篇——I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对话录,我想总有一天会把它纪叙出来。

按:马六甲树为一种小乔木,属大戟科(Eulphor-Biaceae)俗传马六甲海滨之大树为马六甲树,实属误会。马六甲树学名有三:一曰Emblic Officinalis,Gaertu,一曰Eubic Pect-inata,Prdl,一曰Phyllamthus emblic,Linn巫名Melaka或Malaka(源出梵文),俗作Kaya Laka,-Laka-Laka,Joalong(或为Dulang之讹。Semang语作Kik,爪哇语作Kemlaka,巽他语作Malaka;苏门答腊作Balaka或Balakgka;暹语作Kam Taut,Makam Paun,Makam Pawai。其树遍生南洋各地,果实可渍食,亦可入药。干果可愈赤痢,敷于首可医头痛,亦可作吐剂。印人常以其汁治胃弱并道泻,外用可治关骨;发酵复能治黄胆病,咳嗽及消化不良。鲜果可为泻剂。其叶入药,可治寒热。树皮入药,可治象之胃疾。其木亦成材。又实、叶、树皮复皆可为染料。

【赏析】

1940年3月,郁达夫与王映霞在经历了多年的纠纷后,终于公开宣布离婚。这次离婚对郁达夫的影响是颇大的,在他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而这时正值日本帝国主义大肆掠夺中国的时期,国内有许多人都看不到抗战胜利的曙光,“亡国论”占据了很大的市场。个人的不幸加上民族的危难,这双重的压力让郁达夫深感疲惫。于是为了“把满身的战时尘滓暂时洗刷一下,同时,又可以把个人的神经,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公的私的积累清算一下,”他踏上了去马六甲的旅途。

《马六甲记游》在《星洲日报·晨星》发表后,在南洋文化界一度广为传诵。本文记叙了写马六甲的风光、历史及当地的风土人情,文字朴素流畅,引古证今而颇多感慨,堪称佳作。

此文发表后,曾遭遇过非议和责难,有人认为郁达夫在抗战的紧急关头还游山玩水,是没有爱国心的表现,其实这是不了解郁达夫的人对他产生的误解。郁达夫的情感,无论爱与憎都过于强烈,这使他的神经已变得十分脆弱。暂时的游山玩水,是他让自已稍作放松的一种方式而绝不是他爱国心丧失的表现。本文很少有些“忧”的文字,表面看上去似乎是闲适之作,但郁达夫的“忧”实际上是存在的。作者从来都没有因为生活的闲适而忘怀社会的不幸、社会的责任,他的“闲适”是一种带有忧郁色彩的闲适。细心的读者不难在这篇文章中发现他深深的对国家与民族前途的忧虑。作者写他参观旧圣保罗教堂的废墟时,写了这样一段话:“我想起了三宝公(编者注:郑和,小字三宝)到此地时的这周围的景象,我又想起来我们大陆的国民不善经营海外殖民事业的遗憾;到现在被强邻压境,弄得半壁江山,尽染上腥污,大半原因,也就在这一点国民太无冒险心,国家太无深谋远虑的弱点之上。”我们从这些话中,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作者在民族危急时刻忧国忧民的急切情绪。他即便在游山玩水、让自己稍作放松时也惦念着国家与民族,这岂不说明了他的牵挂之深、爱国之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