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想把满身的战时尘滓暂时洗刷一下,同时,又可以把个人的神经,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公的私的积累清算一下之故,毫无踌躇,飘飘然驶入了南海的热带圈内,如醉如痴,如在一个连续的梦游病里,浑浑然过去的日子,好象是很久很久了,又好象是有一日一夜的样子。实在是,在长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过活,记忆力只会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关于时日年岁的记忆,尤其是当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后的精神劳动者的记忆。
某年月日,为替一爱国团体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车,从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卧车里鼾睡了一夜,醒转来的时候,填塞在左右的,依旧是不断的树胶园,满目的青草地,与在强烈的日光里反射着殷红色的墙瓦的小洋房。
揭幕礼行后,看戏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记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为筹设的消夜筵席之后,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酿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于一阵豪雨,把路上的闲人,尽催归了梦里,把街灯的玻璃罩,也洗涤成了水样的澄清。倦游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从驶回逆旅的汽车窗里,露了露面,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异国,偶尔见到了一个不甚熟悉的同坐过一次飞机或火车的偕行伙伴。这一种感觉,已经有好久好久不曾尝到了,这是一种在深夜当游倦后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来,因有友人去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车,向南偏西,上山下岭,尽在树胶园椰子林的中间打圈圈,一直到过了丹平的关卡以后,样子却有点不同了。同模型似地精巧玲珑的马来人亚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种不同的椰子树的阴影,有独木的小桥,有颈项上长着双峰的牛车,还有负载着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来去的原始马来人的远景,这些点缀,分明在告诉我,是在南洋的山野里旅行。但偶一转向,车驶入了平原,则又天空开展,水田里的稻秆青葱,田塍树影下,还有一二皮肤黝黑的农夫在默默地休息,这又象是在故国江南的旷野,正当五六月耕耘方起劲的时候。
到了马六甲,去海滨“彭大希利”的莱斯脱好坞斯(Rest House)去休息了一下,以后,就是参观古迹的行程了。导我们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们去邀来的陈应桢、李君侠、胡健人等几位先生。
我们的路线,是从马六甲河西岸海滨的华侨银行出发,打从圣弗兰雪斯教堂的门前经过,先向市政厅所在的圣保罗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圣保罗教堂的废墟去致敬的。
这一块周围仅有七百二十英里方的马六甲市,在历史上、传说上,却是马来半岛,或者也许是南洋群岛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听人家说过的。第一,马六甲的这一个马来名字的由来,据说就是在十四世纪中叶,当新加坡的马来人,被爪哇西来的外人所侵略,酋长斯干达夏率领群众避至此地,息树荫下,偶问旁人以此树何名,人以“马六甲”对,于是这地方的名字,就从此定下了。而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寿的马六甲树,到现在也还婆娑独立在圣保罗的山下那一个旧式栈桥接岸的海滨。枝叶纷披,这树所覆的荫处,倒确有一连以上的土兵可扎营。
此外,则关于马六甲这名字的由来,还有酋长见犬鹿相斗,犬反被鹿伤的传说;另一说:则谓马六甲,系爪哇语“亡命”之意。或谓系爪哇人称巨港之音,巫来由即马六甲之变音。
这些倒还并不相干,因为我们的目的,只想去瞻仰那些古时遗下来的建筑物,和现时所看得到的风景之类;所以一过马六甲河,看见了那座古色苍然的荷兰式的市政厅的大门,就有点觉得在和数世纪前的彭祖老人说话了。
这一座门,尽以很坚强的砖瓦叠成,象低低的一个城门洞的样子;洞上一层,是施有雕刻的长方石壁,再上面,却是一个小小的钟楼似的塔顶。
在这里,又不得不简叙一叙马六甲的史实了:第一,这里当然是从新加坡西来的马来人所开辟的世界,这是在十四世纪中叶的事情。在这先头,从宋代的中国册籍《诸藩志》里,虽可以见到巨港王国的繁荣,但马六甲这一名,却未被发现。到了明朝,郑和下南洋的前后,马六甲就在中国书籍上渐渐知名了,这是十四世纪末叶的事情。在十六世纪初年,葡萄牙人第奥义·洛泊斯·特色开拉——(Diogo Lopez de Segue ira)率领五艘海船到此通商,当为马六甲和西欧交通的开始时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马六甲被亚儿封所·达儿勃开儿克(Alfonso dal Bugergue)所征服以后,南洋群岛就成了葡萄牙人独占的市场。其后荷兰继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马六甲便归入了荷人的掌握;现在所遗留的马六甲的史迹,以荷兰人的建筑物及墓碑为最多的原因,实在因为荷兰人在这里曾有过一百多年繁荣的历史的缘故。一七九五年,当拿破仑战争未息之前,马六甲管辖权移归了英国东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维也纳条约的结果,旧地复归还了荷属,等一八二四年的伦敦会议以后,英国终以苏门答腊和荷兰换回了这马六甲的治权。
关于马六甲的这一段短短的历史,简叙起来,也不过数百字的光景,可是这中间的杀伐流血,以及无名英雄的为国捐躯,为公殉义的伟烈丰功,又有谁能够仔细说得尽哩!
所以,圣保罗山下的市政厅大门,现在还有人在叫作“斯泰脱乎斯”的大门的,“斯泰脱乎斯”者,就是荷兰文——Stadt-Huys的遗音,也就是英文Town-House或City-House的意思。
我们从市政厅的前门绕过,穿过图书馆的二楼,上阅兵台,到了旧圣保罗教堂的废墟门外的时候,前面那望楼上的旗帜已经在收下来了,正是太阳平西,将近午后四点钟的样子。伟大的圣保罗教堂,就单单只看了它的颓垣残垒,也可以想见得到当日的壮丽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风吹,有几处早已没有了屋顶,但是周围的墙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层的石屋顶,仍旧是屹然不动,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宝公到此地时的这周围的景象,我又想起了我们大陆国民不善经营海外殖民事业的缺憾;到现在被强邻压境,弄得半壁江山,尽染上腥污,大半原因,也就在这一点国民太无冒险心,国家太无深谋远虑的弱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