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啊?您的学问还不够,那边刚学两个月的都开始治病了,您要是总这么谦虚那可就没个头了!回头您学了七十年还觉得自己学问不够,那可怎么办呢?甭想那么多了,上吧!
就这么着,吴鞠通被朋友们推上了前线。按照吴鞠通自己的说法是:“诸友强起瑭治之”。
实际上这是一种谦虚的说法,面对如此大的瘟疫,以吴鞠通忧国忧民的性格,能袖手旁观吗?其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才能一出手就有了很高的命中率。
那么,吴鞠通到底是用什么法儿来解决这场瘟疫的呢?
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医案吧,很庆幸,在《吴鞠通医案》中留下了公元1793年的几则瘟疫医案,这让我们得以一窥究竟。
癸丑年(1793年)七月九日,有位姓刘的同志请诊。这位刘老同志60岁了,一向好喝两壶,这在中医里叫做“酒客”,患上瘟疫以后,医生以为是伤寒,就给这个刘老同志开了解表药发了发汗,结果导致“津液消亡”,病不但没有好,反而更重了。
吴鞠通来到刘同志的家后,一看,病得果然够重的,患者甚至已经开始尿血了,一尿就是半盆(各位别害怕,这是和着尿液呢,要是全是血那他就等不到吴鞠通的到来了),一问,敢情都已经尿血尿了三四天了。
再看他的脸色,脸上的颜色“大赤”(注意:这是中医的望色诊法),然后再看舌头,只见舌苔老黄,中间是黑色的(这里也要注意了,舌苔的颜色如果是焦黄色,并且还很干燥,那就是体内有热的标志),嘴唇也干裂了,连吴鞠通都纳闷,怎么热成了这个样子?难道热邪就没有泻出的道路?
再一问,果然没有,原来这位已经七天没有大便了(其实也有出路,都从尿里走了,尿血就是)。
通过这一番检查,吴鞠通基本上就可以断定这个患者瘟疫的性质。怎么断定的呢?各位仔细瞧了,首先吴鞠通不知道这个病邪到底是什么,他手里那阵还没有显微镜,他只能判断这个病邪在人体内部引起了什么反应,通过看脸色,察舌苔,瞧嘴唇,吴鞠通认为是邪气在人体内引起了热证,热证导致这个刘同志体内的津液快要消耗干了。
那么,为什么刘同志体内的热会散不出去呢?原来是由于七天没有大便,导致气机完全阻塞了,这个时候,需要对症处理,马上通便。中医有个术语,叫“急下存阴”,通便以后,气机通畅了,热邪就会出去,津液也就可以不被消耗干了。
各位可别小瞧大便,我见过多少位老人就是因为大便不畅最后中风了,一问家属,才知道老人七八天没大便了,撬开嘴,舌苔都是黄黑的。
吴鞠通此时知道必须立刻使刘同志的大便泻下来,于是就开了大承气汤,其中减少了枳实、朴硝的分量,增加了牡丹皮(这是泻肝经郁火的)和犀角(这是泻心经之火的)。
开完了方子,吴鞠通就回家了。等到第二天再诊时,就问:“昨天大便泻了吗?”
患者家属回答:“泻了,现在尿血已经止住了。”
吴鞠通让患者张开嘴,再看舌头,还真不错,舌头上的津液开始多了起来,这说明体内的津液已经开始保存住了。
于是又根据现在的情况,停止使用泻下的药物。张仲景的原方就是让患者一旦泻了,就停止继续服用剩下的药物,叫“得下,余勿服”,这是什么意思?是气机一旦通了,就不要再泻得伤了正气了。《伤寒论》这本书为患者考虑得精细到如此地步。
吴鞠通就开了新的方子,是:焦白芍四钱、犀角四钱、麦冬四钱、牡丹皮五钱、银花五钱、细生地五钱、生甘草两钱、天门冬两钱。
这个方子里面清热的、滋阴的都有了,犀角、丹皮的作用刚才讲了,好在那会儿犀角还能买卖,现在再倒卖该判刑了。金银花是解毒透热的。生地、天门冬是滋阴的。过去生地还有细生地和大生地之分,开出的方子用途是有差别的,这里面的讲究以后再给各位讲。此处让人奇怪的倒是白芍,怎么出来个焦白芍呢?
原来,过去医生认为白芍生用伐肝,炒用敛肝,而如果有血证,那么最好用炒焦的,有收敛阴气的作用。现在已经不大讲究这个了,一开方子就是“白芍”,各地药店的理解就不同了,有的给生的,有的给炒的,但是还是有讲究的医生,会根据病人的症状决定开“生白芍”或是开“炒白芍”。
吴鞠通考虑到患者曾经尿血,因此用了焦白芍,以防止复发。
这个方子陆续服用了七天,期间稍有加减,到了七月十七日的时候,这个患者的情况就已经很乐观了,已经能够喝粥了(敢情原来都是挺着来着)。吴鞠通来诊断后,认为邪气已经去掉了七八分,此时已经是以阴虚为主要矛盾了(阴虚甚于余邪),于是就开了新的方子。
方用:复脉汤去掉人参(复脉汤,又名炙甘草汤,是《伤寒论》中的方子,用来治疗气阴两虚引起的心动悸、脉结代等症)、桂枝、姜、枣等温热药,开两服。
这个复脉汤可是《伤寒论》中的一个名方,组方那叫一个高超,我自己在学医之初曾经因为过度劳累,心脏出现了问题,患了房早,心脏每跳七八下停顿一下,自己觉得快要告别人世了,我们那里的顶级医院经过无数次检查,花了很多钱(很心疼啊),请了很多的大名医,都查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最后无奈之下,我回家翻开教材,看到“心动悸,脉结代”几个字,就抄下了炙甘草汤这个方子,只喝了两服药以后,就痊愈了。我对中医的信心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增加的,所以对这个复脉汤简直是太有感情了(故此多说了几句,各位别嫌啰唆)。
吴鞠通在十九日和二十一日,又分别在复脉汤的基础上加上了生龟板、生鳖甲、生牡蛎三味药,这一加不要紧,各位,这个方子就是吴鞠通根据复脉汤创立的新的方子——三甲复脉汤,专门用来治疗热病以后阴液损伤的,此方亦留于青史,现在仍在应用。
其实,到这个时候,这个患者已经没有大碍了,稍加调理就能痊愈,本着食疗的原则,吴鞠通在后面的方子里又加上了海参两条、鲍鱼片五钱,最后这个患者就好了。
各位该问了,吴鞠通怎么了?海参鲍鱼还能加到药里面?再加上龟板、牡蛎,这不成了海鲜汤了?
原来,在中医里面,海参、鲍鱼可是好东西。海参补养精血,阴阳双补,王孟英写的《随息居饮食谱》中就论述过海参的好处。有一天,我上美国的医学网站查资料,看到他们还在研究海参的抗肿瘤作用呢。而鲍鱼是补阴补血的,好在那个时候鲍鱼特别便宜(海边的人说,过去鲍鱼壳比鲍鱼肉值钱),大家都能够用得起。
海参、鲍鱼等药是温病学家们经常用的药物,叶天士就经常用,在他的医书里随处可见。但是徐灵胎特反对用这个,估计徐灵胎自己曾经喝过,他觉得腥膻欲呕,患者会受不了的,他还经常在书里建议叶天士自己也喝喝试试。
个人口味不同,现在还有生吃的呢,所以也不能太指责叶天士了。
而且,我还见过海参的受益者,清朝大医家黄元御的传人麻瑞亭,是位老中医,我学中医最早学的就是他的路子,他老人家活到九十四岁(现在已经去世了),九十几岁时还写书出诊呢。别人问他,您到底有什么长寿的秘诀啊?他一概回答:得益于海参。
他在老年时,每次感到精力不足的时候,就吃手指大海参五根。他自己说就是这个秘诀让他长寿,后来他还用海参来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疗效也不错。
各位在给父母养生的时候可以参考一下。
大家一定也发现了,为什么吴鞠通治疗温病,使用的都是《伤寒论》中的方子呢?这个问题我们后面再聊。
现在让我们回到当年。瘟疫的情况仍然很严重,吴鞠通还在面临着众多的患者,这不,又有人找上门来了。
这是个比较令人头疼的病例,患者居然是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孕妇,27岁,姓史,我们姑且称之为史女士吧。
这位史女士患了瘟疫后,先请了别的医生,这位医生不知道根据什么,就一口咬定这是受寒而得的伤寒,于是就给使用了发汗的药物(这都是当年上课逃课、温病考试不及格的医生们常犯的错误),结果史女士不但没有好,反而感觉病情更重了。于是又换了个医生,这位头脑倒是很灵活,一看前面的医生用发汗方法没有效果,甭问啊,这不是个寒证啊,一定是个热证,这个分析倒是对头了,但是他却一下子分析到另外的思路上去了,他显然认为这是有肝胆之火,因为他给用的药物是龙胆草、芦荟等苦寒泻火之药,结果,病没有好,反而更重了。
再看这位史女士,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具体表现是胎动不安了,这就意味着如果再误治,就有流产或者死胎的危险了。
这个时候,有人向她推荐了吴鞠通,说这位吴鞠通很厉害啊,读医书都读了17年了,应该是很有学问了,而且这些日子人家治的患者还都痊愈了,你不妨把他给请来看看。
患者的家属一想:17年,差不多够把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来回给读两圈了,估计这位学问可能的确比较大,在这个全民皆浮躁的年代还能这么读书,实在是令人佩服啊,还不赶快请来?
这是癸丑年(1793年)七月初一的时候了,北京的天气仍然燥热,满街走过的车马扬起一阵阵烘热的尘土,吴鞠通跟着患者的家属,穿过条条街道,来到了患者家里。
吴鞠通一看到这位患者,也不禁一惊,原来,史女士此时的病已经很严重了。
只见她挺着大肚子,无力地倚在床上,虚弱中带着烦躁。吴鞠通让她伸出舌头(各位注意了,舌诊是温病学家们最擅长的一个诊断方法),只见史女士的舌苔已经是正黄色的了,我们一般人的舌苔应该是薄白苔,一般患了热病的时候,也就是能有点儿淡淡的黄色,可这位,已经是正黄色了,您想想那该是个什么样子吧,而且,就这么个正黄色的舌苔还“烂去半边”,也就是一半的都没有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在诊病的过程中如果遇到舌苔只剩下一半的,或者左侧的没有了,或者右侧的没有了,那都是要慎重的(其中左右还有不同),而且史女士还有个更恐怖的症状,就是“目睛突出眼眶之外如蚕豆大”,再诊脉,是脉象洪数,而且还兼浮。
这是什么证啊?吴鞠通判断,这是邪热内盛,“气血两燔”之证。
估计您该问了,既然是热证,那前面的医生用了龙胆草、芦荟等苦寒的药物怎么就不见效呢?
这还真得跟您解释一下,在温病的理论中,像这种邪热在人体内部的情况,还真不能用大苦大寒的药物,因为苦寒的药物都燥,会更加损伤津液。同时,还有个比较严重的后果,就是“冰伏”邪热,这在临床中是可以经常见到的,就是有些中医在现代科技理论的指导下,看到有病毒细菌感染,就使用大量的具有“杀灭细菌作用”的解毒药物,比如鱼腥草、大青叶等,每用必五六十克以上,以“杀死细菌”。结果导致患者高热缠绵不退,病情愈重,这都是“冰伏”了邪气。对于这种情况,温病理论主张使用清透的药物,使邪热向外走,以便给身体以恢复的机会。而龙胆草和芦荟都是泻肝胆之火的,此病显然比简单的肝胆之火更加复杂。
在这里,使用的方针仍然是“热者寒之”,但在应用技巧的层次上,温病学家们已经更深入一步了,这就是中医理论在临床中的发展。
于是吴鞠通就开了一个方子,叫玉女煎,在其中又加上了犀角。
前面我们提到过,纪晓岚曾经记载说这次瘟疫各位医家使用了张景岳的方子也不灵,其实这是大家不会用,张景岳冤枉大了,吴鞠通这里使用的玉女煎,就是张景岳的方子。
我们都知道,张景岳是明朝的一个大医家,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对中医的贡献巨大,他创立的方子很多,这个玉女煎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吴鞠通给这位孕妇开的方子吧:生石膏四两、知母一两、炙甘草四钱、犀角六钱、京米一撮、细生地六钱、麦冬五钱。
就是这么个方子,首先生石膏用了四两,这么大的量给孕妇开下去,真够让人担心的,吴鞠通这是跟哪位学的法子啊?告诉您,他是从明朝一位大医学家缪希雍的书里学的。应用生石膏是张仲景在《伤寒论》里开的一个法门,但是后世的医家都认为石膏太凉,不大敢用。直到缪希雍开始大力宣传生石膏具有透热外出的功能,可以大剂量地使用,后世的温病学家们学会以后深受其益,那叫一个高兴。
需要提醒各位的是,生石膏在透热方面非常有效,有些高烧的病人服用后很快退烧。但是如果对体虚的人,一定要配合扶正的药物才可以,比如加上党参,否则也会犯错误(仲景的白虎加人参汤就是这个意思)。
方子中的知母可以清肺热,辅助生石膏,透气分之热。而犀角则是透营分之热的药物。温病理论把人体分为卫、气、营、血四个层次,他们认为邪气从外入内通常是按照这个顺序进入的。当邪气到了营分的时候,再使用气分的药物就不大灵光了。因此一定要使用能够进入营分、血分的药物,把邪气透出来,比如清朝著名的温病理论导师叶天士就说过一句名言,说邪气“乍入营分,犹可透热,仍转气分而解,如犀角、元参、羚羊等物是也”。
京米就是粳米,我们经常用它来包粽子,后世民国时期的名医张锡纯根据自己的体会,干脆把仲景方子里的粳米都给改成了山药,他说用了效果更好。现在好多医生都这么使用了,您别说,大家用得还都挺顺手的,效果也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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