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迦百农,彼得和雅各黎明就从床上起来,到湖滨去拉网。网里已经装满捕获的鱼儿,蹦来蹦去,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果在别的时候,这两个人拉上这样一大网鱼一定心满意足,可是这一天他俩的心都不在捕鱼上。两人只是闷头干活,谁都不说话,因为心里边他们都正在自己跟自己激烈地争吵着。他们同命运争吵,怪命运不该世世代代地把他们拴在渔船上。他们同理智争吵,因为理智总是算计来算计去,不允许他们的感情展翅高飞。我们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他们大声喊叫。撒网、捕鱼、吃饭、睡觉。每天黎明起床,重新过一天劳累不堪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生终世永远也不会改变。还要多久?还要多久?难道就一直这样干到死吗?过去他们从没有想到过这个。他们的心非常平静,一直毫无怨言地遵循着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父母是这样生活的,祖父母过的也是这种生活,可以一直追溯到几千年以前——祖祖辈辈都在湖上和鱼搏斗。有一天他们交叠起僵直的双臂停止呼吸,子孙后代就接替了他们的工作,继续走这条路。在此以前,这两个人,彼得和雅各,对这种生活也没有抱怨过;他们过得心安理得。但在最近一段日子里,突然间,他们觉得这个天地太小了,憋得他们出不来气。他们的目光投向远处,远处湖的彼岸。但究竟他们望到什么地方,望的是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一点:留在这里简直喘不过气来。
好像这还不够折磨他们的,每天都有过路的人带来新的信息:死人复活了,瘫痪的人又能走路,瞎子重新见到光明……“这位新来的先知是什么人?”过路的人问这两个渔夫说,“你们的兄弟也同他在一起,所以你们俩一定知道。我们听说这人不是拿撒勒木匠的儿子,他是大卫王的儿子。是真的吗?”彼得和雅各只是耸耸肩膀,马上又弯腰摆弄起渔网来。他俩真想大哭一场,把心头的郁闷哭出来。有时候,在过路人消失在远方以后,彼得会问他的伙伴说:“你信不信这些奇迹,雅各?”
“拉你的网吧,别扯这些闲话。”西庇太的这个说话大嗓门的儿子回答道。说罢用力一拽,又把沉重的渔网拉近了一截。
这一天天刚亮,又有一个赶马车的带来一条新闻:“有人看见新来的先知在伯赛大那个老吝啬鬼亚拿尼亚家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奴隶端来了水盆,他把手洗干净就走到亚拿尼亚跟前,在老头的耳朵底下悄悄说了几句什么。于是奇迹发生了。老头听了他的话,铁石心肠居然被打动了,嚎啕大哭,而且马上就把自己的财产分散给穷人了。”
“他在亚拿尼亚耳边说了些什么?”彼得问,眼睛又一次向远方,向湖的彼岸望去。
“咳,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赶车的人笑着说,“我要是知道,一定说给每一个阔人听,叫穷人也能喘一口气……再见,祝你们好运,渔网捞得满满的!”他喊了一句就继续上路了。
彼得转过身来,他本想同伙伴议论几句,但又改变了主意。他们能够议论出什么来呢?只不过是一些空话!难道这些天这些空话还没听够吗?他恨不得把手里的活一撂,站起身马上就走。他永远永远也不想回来了。是的,他要走!约拿的棚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就是这个革尼撒勒湖也不过是脸盆大的一汪水,真是小得可怜。“这怎么能算活着!”他嘟嘟囔囔地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要离开这里了!”
雅各转过身来。“你嘟囔什么呢?”他问,“你安静点不好吗?”
“没嘟囔什么。该死的,我什么也没说!”彼得回答。他赌气似的拼命拉起渔网来。
就在同一时刻,犹大孤独的身影已出现在耶稣第一次讲道的草地的小山头上。他从路边一株小橡树上折了根一端弯曲的粗枝当作自己的拐杖,一边用它敲击着路面,一边走上山来。过了一会儿,其余的三个旅伴也都爬上山头。他们气喘吁吁地在山顶上站了一会儿,俯瞰脚下的世界。湖水波光粼粼,在阳光的抚摸下,正幸福地微笑。渔船浮在湖面,像一只只红色和白色的蝴蝶。生着翅膀的捕鱼人,一群海鸥,正在湖上飞翔。远处,迦百农村镇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喧嚣声。太阳已近中天,已是一天里最辉煌的时刻。
“看啊,那是彼得!”安德烈指着湖边的一个渔夫说。他的兄弟正在那里拉渔网。
“雅各也在那里,”约翰叹息着说,“他们还没从尘世里挣脱出来呢。”
耶稣笑着说:“用不着叹气,亲爱的伙伴。你们都在这里躺一会儿。我下山去把他们叫来。”
耶稣飞快地向山下走去,脚步极其轻捷。他真像个天使,约翰赞叹地说,就只差一对翅膀啦……耶稣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不一会儿已经走到山脚下,到了湖畔,他把脚步放慢,悄悄走到两个正专心拖网的渔夫身后。他站住脚,久久地望着他俩。当他注视着两人时,他的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但他觉得体内的精力正一点点流出去。四周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在空中浮动,就像飘在湖上的一块云彩,就连两个渔夫也飘浮到半空;渔网、网中的鱼也都有了生命。它们不再是网,不再是鱼,而是活生生的人,千百个快乐地跳着舞的人……
两个渔民突然感到头顶有一种针刺的感觉,一种奇妙的、非常舒服的麻酥酥的感觉。两个人跳了起来,惊惧地转过身来,耶稣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身后,沉默着,目光盯在他们身上。
“原谅我们吧,老师。”彼得羞愧难当地说。“为什么,彼得?你又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叫我原谅你?”
“没有什么。”彼得喃喃地说。但突然,他喊叫起来:“你说,我们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我简直厌烦透了。”
“我也是的。”雅各说,把手中的渔网往地上一摔。
“走吧,”耶稣向两人伸出手来说,“跟我走吧!我会使你俩成为捕捉人的渔夫的。”
他拉起两人的手,自己站在当中。“咱们一起走吧。”他说。
“我要不要跟父亲告别?”彼得问。他想起了老约拿。
“不要回头看啦,彼得,咱们没有时间,走吧。”
“到哪儿去?”雅各问。他还有些犹豫。
“你为什么还要问?不要再犹豫不决了,雅各。走吧!”
老约拿一直在做饭。他弯着腰俯在炉火上。他在等着儿子彼得回来一起吃饭,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愿上帝保佑他!——仍然留在身边了。彼得有脑子,善于经营;而另外那个儿子安德烈,老约拿早就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总是跟在一个又一个的江湖骗子后面,把老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做父亲的除了要辛辛苦苦地补渔网,在风里浪里驾驶渔船,回家以后还要做饭、料理家务。老伴去世以后,家里的事就都由约拿承担下来了。可是彼得——我要为他祝福,约拿在想——彼得却没有丢掉我,叫我还有力量活着。他尝了尝自己做的东西:已经好了。他又看了看太阳:快正午了。“我饿了,”他嘟囔着,“可是我要等他回来一块儿吃。”他搭着两臂等着。
从老约拿的小棚再走过一段路是西庇太家。西庇太家的大门正开着,院子里堆满了筐子和罐子,一个角落里放着蒸馏器。留在榨汁机里的葡萄皮、葡萄茎都已发酵,通过蒸馏器变成拉基酒[2]。这些天人们正从蒸馏器里把酒分装到瓶瓶罐罐里。西庇太的院子里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老西庇太和他妻子坐在葡萄已经摘完的葡萄架下,在一张小桌上吃午饭。西庇太牙齿已掉光,只能用牙床嚼东西。他一边费力地咀嚼食物,一边谈论进一步发展家业的事。很久以来,他一直惦记着邻居纳胡老人的房子。这个人欠了他不少债,无力偿还,西庇太决计下星期就对这人的住房进行拍卖。这所房子他已经觊觎了好几年,一心算计着把它弄过来,再把院墙拆掉,扩大自己的院子。他已经有了一台榨葡萄的机器,他还想置一台榨橄榄的,这样全村的人就得到他这里来用他的机器榨橄榄油,靠提成,他一年吃的橄榄油就不用操心了。但是如果再置了榨橄榄油的器具,这台榨葡萄机该摆在哪儿呢?无论如何,他也得把纳胡的房子弄到手……
撒罗米老太婆耳朵听的是丈夫唠唠叨叨谈论家计,心里想的却是她的宝贝儿子约翰。他在哪儿呢?那个新来的先知嘴唇滴下的蜜汁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想再见这个人一面,再听一次他宣讲,听他怎样把上帝带进每一个人心里。我儿子做得对,她想;他走的是一条正路,我为他祝福。她记起几天以前自己做的梦。梦中,她开开大门,跨出门槛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榨汁机啊、装满食品的橱柜啊,她都抛在脑后了。我跟在他后面,光着脚,肚子空空的,但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幸福。
“你在听我说吗?”老西庇太问。他看见老伴的眼睛低垂下来。“你的耳朵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听呢。”撒罗米回答说。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他。
正在这时西庇太老头听见街上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
“他们到这儿来了!”他喊起来。他看见了那个穿白袍的人,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他左右两侧,他顾不得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就跑到街门口。
“喂,孩子们,”他喊道,“你们到哪儿去?怎么连家门也不进就这样走了?你们站住!”
街上的一行人并没有停住脚,只有彼得站住,回答他说:“我们要去办一件事,西庇太。”
“什么事?”
“一件复杂的、挺不好办的事。”彼得说,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的眼睛差点努出来。“怎么,雅各?你也跟着去?”他把没有嚼烂的东西一口咽下去,喊道。他回到院子里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嗓子被那口没嚼烂的食物噎得生疼。
“同你的儿子告个别吧,西庇太,”老太婆摇着头说,“他把他俩都带走了。”
“雅各也不回来了?”老头脑子乱成一团。“这不可能!这个孩子还是有脑子的啊。”
撒罗米没有说什么。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就是说了,他又怎么能理解呢?她已经吃饱了,她站起身走到街门口望着这一伙人满心欢喜地走上约旦通往耶路撒冷的大道。她向他们抬起一只胳臂说:“我为你们所有的人祝福!”为了不叫西庇太听到,她的声音很轻。
他们在村口看到腓力;腓力这时刚刚把羊赶到湖边来吃草。他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拄着牧羊杖,正俯身观看自己映在下面碧绿湖水上的倒影。随着粼粼水波,他的影子也在水面上来回荡漾。他听到大路上杂沓的脚步声,直起了身躯。
“喂,你们没看见我吗?”他认出了这些人,高兴得大喊起来,“喂,你们上什么地方去啊?”
“上天国去!”安德烈喊着回答他,“你来不来?”
“安德烈,你就不能说点正经话吗?你们要是去马加丹参加婚礼,我就也跟你们去。拿但业也请我了。他去主持他侄儿的婚礼。”
“要是比马加丹更远的地方,你去不去?”雅各喊道。
“我还得看管我的羊呢。”腓力说,“我把羊交给谁呀?”
“交给上帝看管。”耶稣头也不抬地说。
“会叫狼吃掉的。”
“吃就吃掉吧!”约翰喊。
我的上帝,这一伙人真的都发疯了,牧羊人腓力下结论说。他打了个呼哨,把几只离群的羊召唤回来。
一伙人继续赶路,打头的仍是那个拿着一根弯头大树杈的犹大。他比谁都更着急,一心想快点赶到目的地。大家情绪都很欢畅,一边走一边谈笑,或者画眉似的吹着小曲,只有犹大一个人总阴沉着脸。他既不吹口哨,也不笑,只是匆匆赶路。彼得紧走了几步,赶到领头人犹大身边。
“犹大,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这是到哪儿去?”彼得悄悄地问。
红胡子的半边脸露出笑容。“到天国去啊!”
“别开玩笑。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吧。我不敢问咱们的老师。”
“到耶路撒冷去。”
“哎呀,那得走三天路呢。”彼得说,揪了揪自己的灰白头发。“我要是知道,就带双鞋来了。另外还得带一块面包,一葫芦酒。我的拐杖也没带来。”
这次红胡子的整个脸都笑了。“可怜的彼得,”他说,“球儿一滚起来就停不住了。跟你的鞋、你的面包、酒和拐杖告别吧。我们已经告别尘世——告别,懂不懂?——告别尘世,告别土地和海洋,我们已经上天了!”他侧头在彼得的耳边说,“还来得及……要是你想回去的话。”
“我怎么能回去呢?”彼得说。他张开两只胳臂,前后左右挥动了一下,好像叫人知道,他占据的这个空间实在太憋闷,叫他窒息。“我对这一切实在厌腻了。”他指着湖泊、渔船和迦百农的房屋说。
“那就好,”红胡子摇着大脑袋说,“那你就别抱怨了。跟我们一起走吧!”
注 释
[1].亚伯拉罕(Abraham),亚伯拉罕是犹太人的始祖,原名亚伯兰,后来耶和华给他改名为亚伯拉罕,立他为多国之父,并把他寄居的迦南地赐给他。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4、17等章节。
[2].近东人常喝的一种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