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的最后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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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耶稣伸出手来摸了摸他非常喜爱的这位年轻伙伴的头发。“约翰,”他说,“凡是生着耳朵的人都听到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能作出判断。他们说,上帝最公正,但他们只说到这里就不再深思了。你是有爱心的,所以你说:上帝是公正的,但这还不够,他也是最慈爱的。所以这个寓言不能到此为止,它还应该另有一个结尾。”

“请原谅我,老师,”年轻人说,“这正是我心里的感觉。连人都能宽恕别人,我对自己说,怎么上帝就不能了?这不可能。寓言如果这样就结束了,那就亵渎了上帝。它一定要有一个不同的结尾。”

“确实如此,亲爱的约翰。”耶稣笑着说,“亚拿尼亚,你听听我说的,就会安心了。你们站在院子里的人,都听着,还有街上的那些邻居们,大家都听着。上帝不但公正,而且慈爱。不仅慈爱,而且他就是我们的父亲。当拉撒路听到亚伯拉罕说的话,他叹了口气,心里说:‘上帝啊,任何人如果发现有人——发现某个人的灵魂正在受永恒的烈火烧烤,虽然他自己待在天国,又怎能感觉幸福呢?主啊,给他一点水喝吧!如果你叫他凉爽一些,也就减少了我的焦急,救他出来吧!把他救出来也就像拯救了我。不然的话,我也会像烈火烧身一样的痛苦。’上帝听见了拉撒路的内心思想,心里很高兴。‘亲爱的拉撒路,’他说,‘你下去把这个饥渴的人拉出来。我的泉水是永不枯竭的。把他带到这里来叫他喝些水,凉快凉快,你就同他一起在这里松散一下吧。’……‘永远在这里?’拉撒路问。‘是的,永远在这里。’上帝回答。”

耶稣站起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夜幕把大地遮盖;人群已经散去。男人、女人都回到各自破陋的小屋里,但他们还在议论纷纷。他们有一种饱满的感觉。是不是听了这些话就像汲取了营养?他们怀疑地问自己。是的,这是可能的——如果这些话是福音。

耶稣伸出手准备同主人告别,但是亚拿尼亚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师!”他喃喃地说,“请宽恕我吧!”眼泪从他眼睛里扑簌簌地落下来。

就在这天夜里,在一棵大家都躺在下面睡觉的橄榄树旁,犹大跑来找到马利亚的儿子。他的思想乱成一团,决定要找马利亚的儿子好好谈一谈,他要把牌摊在桌面上,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清二楚。白天在那老罪人亚拿尼亚家,他听到阔人在地狱里受罪的话非常高兴。他拍着手大喊:“真是罪有应得!”可是耶稣却从眼角里盯着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里好像充满了谴责。直到现在他还觉得那目光在折磨着他。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得来找耶稣把账算清楚。犹大是不喜欢模棱两可的言词和鬼鬼祟祟的眼光的。

“欢迎,”耶稣说,“我一直等着你呢。”

“马利亚的儿子,我同你们这一伙不是一路人。”红胡子开门见山地说,“我没有你的宝贝约翰那种纯真、善良。我也不是安德烈那种意志薄弱、大白天都在做梦的人。每刮一阵风他都要改变一次主意。我是一头固执的野兽。我母亲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把我丢在荒漠里。我是吃狼奶长大的。我性格粗野、执拗;我的心眼是直的。要是我爱谁,我就甘愿做他脚下一块泥土,要是恨谁,我就要他的性命。”

他的嗓门越来越粗,眼睛在黑暗中冒着火星。耶稣把一只手放在他头上,想叫他平静一些,但红胡子却把耶稣的手甩掉,并不想同对方和解。

他把要说的话仔细掂量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就是我喜爱的人,一旦我发现他背离了正路,我也要把他干掉。”

“你所谓的正路是什么,犹大兄弟?”

“拯救以色列。”

耶稣闭上眼睛,没有说什么。黑暗中投向他的两道充满火焰的目光烧得他非常疼痛,正像犹大使用的言词一样灼热。什么是以色列?为什么只拯救以色列?我们不都是兄弟姐妹么?

红胡子等着答话,可是马利亚的儿子却一直什么都不说。犹大抓住他的一只胳臂,拼命摇撼他,好像要把他从沉睡中摇醒。“你懂不懂我的话?”他问,“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是的,我懂。”耶稣说,睁开了眼睛。

“我没有跟你兜圈子,我把心里想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为的是叫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想要干什么。你也干干脆脆地给我一个回答吧。你想不想要我跟着你?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想叫你跟着我走,犹大,我的兄弟。”

“你是不是允许我把我的想法自由地说出来?是不是允许我反对你,你说是的我可以说不是?因为——我把这话说出来是叫你别对我存幻想——别的人听你讲话可以听得入迷,我可不信那一套。我不是奴隶,我是个自由人。事情就是这样,你还是早些作出决定吧!”

“可是自由也正是我在追求的啊,犹大?”

红胡子哆嗦了一下。他抓住耶稣的肩膀,一股热气从嘴里直喷到耶稣脸上。“你也在追求自由?想要以色列人从罗马人手里解放出来?”

“我想要灵魂从罪恶中解放出来。”

犹大气呼呼地把手从耶稣的肩膀上抽回来,拳头拼命捶打橄榄树。“这就是咱俩道路不同的地方。”他吼叫着说,充满憎恨地注视着耶稣。“先把肉体从罗马人手里解救出来,然后才从罪恶里解救灵魂,这才是正确的道路。你能不能走这条路?盖房不能先盖房顶,应该先从基础开始。”

“灵魂就是基础,犹大。”

“肉体是基础——你应该先从解放肉体开始。你要小心些,马利亚的儿子。我已经说了一遍,现在我再说一次:你要小心些,走我告诉你的这条路。你以为我为了什么才一直跟着你?要是你还不知道,现在听我告诉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应该走哪条路。”

安德烈正躺在邻近的一棵橄榄树下。他听见了话语声,从梦中惊醒。他凝神听了一会儿: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老师耶稣,另一个声音粗哑、怒气冲冲。他像一只被惊吓着的小鹿哆嗦起来。是不是有人乘着黑夜走来找他的老师的麻烦?安德烈知道,不论老师走到哪里,总有许许多多人——男人、女人、年轻小伙,所有贫苦人——对他非常爱戴。但也有许多地位显赫的人,许多富人和长老仇恨他,想把他打下去。会不会是这些罪犯派来一个暴徒打算伤害他?安德烈在黑暗中循着声音爬过来。但是红胡子听见有人在地面上爬动,一下子跳起来。

“那边是谁?”他问。

安德烈听出红胡子的语声。“是我,犹大。我是安德烈。”他回答说。

“睡你的觉去,约拿的儿子。我们这里在谈私事。”

“去睡觉吧,安德烈,我的孩子。”耶稣也对他说。

犹大把声音降低,但耶稣仍然感到他那火热的呼吸直喷到自己脸上。

“你还记得,我在沙漠里给你泄露过一个秘密:我是受兄弟会委派来杀你的。但是在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我把刀收进鞘里,天明的时候,像个小偷似的从修道院溜走了。”

“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犹大兄弟?我那时已经准备好死在你手下了。”“我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

犹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看看你是不是以色列等待着的那个人。”

耶稣悸动了一下。他把身体靠在橄榄树干上,浑身颤抖起来。

“我不想冒冒失失地把一位弥赛亚杀死;这不是我要做的。”犹大喊道。他的额头上突然变得汗涔涔的;他擦拭了一下。“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大声嘶喊,倒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不想这么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对自己说:他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耐心一点,再叫他活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知道他说什么、做什么了。如果他不是我们等着的那个人,有的是时间把他干掉……这就是当时我对自己说的,所以那次我让你逃生了。”

他沉重地喘着气,用大脚趾挖着地面的沙土。突然,他攥住了耶稣的一只胳臂,声音又一次变得沙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我应该叫你什么——马利亚的儿子?木匠的儿子?大卫王之子?你看,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我想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俩必须一起寻找答案,寻找解脱。不能叫事情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了。不要管别人对你怎么看。你的那些追随者只不过是咩咩叫的小羊。别管那些老娘们;她们就知道抹眼泪,无缘无故就对一个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女人终究是女人,心肠好,可是没脑子,咱们用不着她们。咱们得靠自己,你同我,咱们俩去把事情弄清楚,看看在你心中燃烧的火是以色列的上帝还是魔鬼。咱们一定得这么办?”

耶稣浑身发抖。“咱们能做什么,犹大兄弟?咱们怎么能找到解答?你帮帮我。”

“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咱们去找施洗者约翰。他会告诉我们。他不是一直在喊‘他来了,他来了’吗?只要叫他看到你,他就会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来了的那个人。咱们去找他吧!你的心会得到平静,我也会知道该做什么了。”

耶稣陷入沉思。多少次他为这个问题忧愤、焦灼;多少次他匍匐在地上,全身抽搐,口里吐着白沫!人们吓坏了,以为他神智失常、魔鬼附身。但他们不知道,那时他正飞到七重天上,灵魂出了躯壳,他正在叩着上帝的门问:我是谁?我为什么要诞生?我应该做什么来拯救世界?哪条是最短的路——也许我该献出我的生命?

他抬起头;犹大正俯在他身体上面。

“犹大兄弟,”他说,“你在我身边躺下吧。上帝也许会在梦中降临,带我们到他身边。明天一清早咱们就启程去寻找那位犹大国的先知。不管上帝想要做什么,咱们先办这件事。我已经这样决定了。”

“我也决定这样。”犹大说。他们两人肩并肩地躺下了。

两个人一定都非常累,一躺下马上就睡着了。第二天黎明,安德烈醒得最早,他发现这两人正搂抱着睡得香香的。

太阳先是落在革尼撒勒湖上,接着就把整个大地照亮了。红胡子走在前面开路,耶稣同他两个忠实门徒,约翰和安德烈跟在后面。多马的货物没有卖完,留在伯赛大没走。我喜欢马利亚的儿子说的话,这个狡猾的小商贩翻来覆去地想。不论形势如何,他总是想在两方面都讨便宜。穷人会永生永世吃饱喝足——在他们归天以后。很不错,可是,还是看看他们没死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吧。你可要小心着点,可怜的多马,在哪方面都别陷得太深。为了保险起见,最好是在你的货担里装两类货品:表面一层,叫人们都一眼望到,摆上梳子和化妆品;下面,在担子底下,为第一流的顾客装上天国……他嘻嘻地笑起来,把担子背上,天刚发亮就吹起号角,吆喝起来。他又开始在伯赛大走街串巷兜卖起他的尘世商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