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亚的儿子很喜欢这个小对眼,常常看到他在外面兜售完东西回来,腰带上插着号角,从自己的木工作坊前走过。他总要把包裹放在木凳上,谈论他在外面遇见的新鲜事。他讥嘲、讽刺、哈哈大笑;他既不信以色列的上帝,也不信任何别的上帝。上帝都是糊弄我们的,他总是说;他糊弄我们为他们宰羊,糊弄我们为他们烧香,为他们唱赞美诗,唱得嗓子都哑了……马利亚的儿子听着他高谈阔论,觉得自己那紧缩在一起的心也宽松了一点。他很羡慕这个小商贩能这样嬉笑地对待一切;以色列民族尽管贫穷、受奴役、灾难重重,但是正是在讥嘲和嬉笑中找到了力量,战胜贫穷和奴役。
小贩多马也喜欢马利亚的儿子。把他看作是一只咩咩叫的生病的小羊,过于天真,想寻找上帝,在上帝的庇荫下躲藏起来。
“你是只小羊,马利亚的儿子,”他不断对他说,一边说一边嘿嘿笑,“可是你身体里面却藏着一只恶狼。早晚有一天你要被这只狼吞掉。”说着,从衣服里面拿出他从哪个果园里偷来的一把枣、一枚石榴或是一个苹果,送给马利亚的儿子吃。
“真高兴看到你,”他刚刚喘过气来就说,“上帝疼爱你。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修道院。”耶稣指了指湖的彼岸回答说。
“好吧,那我看到你就更高兴了。回头吧!”
“为什么?上帝——”
多马突然冒起火来。“我求求你做做好事,别再一张嘴就提上帝了。对上帝来说,既无疆界,也无地区。你想找到他,可要跑一辈子,也许跑完了这一辈子,还要跑下一辈子。他老人家是无边无际的。所以你还是把上帝丢开,别把他牵扯到咱们自己的事情里来吧。听我说:咱们要对付的是人,是心术不正、狡猾七倍的人。头一个就是那红胡子犹大,你要提防着。在我离开拿撒勒之前,我看见他跟那个被处死的奋锐党徒的母亲嘀嘀咕咕,后来又跟巴拉巴和两三个他们一个党派的家伙一起商量什么。那些人都是他的爱耍刀子的好朋友。我听见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所以你要小心点,马利亚的儿子。你还是别去修道院了。”
耶稣低下了头。“每一个生命都掌握在上帝手里。他决定哪个活、哪个死,我们又怎能抗拒。我要走了,上帝会帮助我的!”
“你要走?”多马火冒三丈地喊道,“可你知道,犹大衣服底下掖着刀子眼下正在修道院呢。你身上有刀吗?”
马利亚的儿子打了个冷战。“没有,”他说,“我带刀干吗?”
多马又嘿嘿地笑起来。“小羊……小羊……你真是只天真的小羊……”他念叨着,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包裹。“再见。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叫你向后转,可你偏要往前走。好吧,你去吧——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那双小对眼闪了一下就吹着口哨向山坡下走去了。
夜现在完全地降临了。地面变得昏黑,湖泊也隐没不见。迦百农点亮了最初的灯火。小鸟早已把头颈埋在翅膀里进入睡乡,但一些夜间出来活动的游禽却开始活跃起来,纷纷飞离枝巢,开始外出捕食。
多么神圣的时刻! 该是动身的时候了,马利亚的儿子想。谁也不会看见我——我不走还等什么?
他又想起了多马的话。
“上帝想要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就一定发生,”他喃喃地说,“如果是上帝推着我投向一个要把我杀死的人,那我就要快一点去,叫他及早把我杀掉。这一点至少我能做到,而且我现在就做。”他回过头看看身后。
“咱们走吧。”他对那个不露身影的旅伴说。他迈步向湖畔走去。
夜是安详、温暖、潮润的;一阵清风从南边吹拂过来。迦百农散发着鱼腥味和茉莉花香。老西庇太同他妻子撒罗米坐在自己庭院里一株大杏树下。他们已经吃完晚饭,正在闲谈,而屋子里,他们的儿子雅各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心中纠结不清、越想越气愤的不止一件事:奋锐党徒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上帝把麦子抢走,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子民;男仆就是马利亚的儿子竟出卖自己当了奸细。所有这些使他根本无法入睡,老父亲在外边喋喋不休的讲话更叫他心绪烦乱。最后,他怒不可遏地跳起来,穿过院子向大门外走去。
“你到哪儿去?”他的母亲焦急地在后面喊。
“到湖边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没好气地说,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老西庇太摇着头叹了口气。
“世界变样了,老伴,”他说,“今天年轻人的心拴也拴不住了。他们不再是小鸟、小鱼;他们都成了飞鱼了。海对他们说还太小,都要往空中飞。可是你瞧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还得掉回海水里,于是一切又从头再来一遍。哎,这些人都发疯了。你就看看咱们的儿子约翰吧,你那宝贝疙瘩。我命定要过修道院的生活,他对我们说。整天祈祷啊,禁食啊,上帝啊……渔船对他太小了——装不下他。现在又轮到另外这个雅各了。我本来以为他还是有点头脑的。可是你看,他也把船橹往那边摇了。你没看见今天晚上他那激动的样子,浑身冒火,简直快爆炸了。待在家里他觉得太憋闷了。唉,我倒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我那些船、那些工人怎么办?谁来管呢?我这一辈子的辛辛苦苦都白费了?老伴,我心里真不舒服。你给我拿一点酒来,再拿点乌鱼来,我要提提精神。”
老撒罗米假装没听见他要酒的话。她的丈夫喝得已经够多的了。她想转个话题。“他们都还年轻,”她说,“你别为这些事心烦,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不这样了。”
“你说得对,老伴。你的脑瓜想事想得周全。说真的,我干吗坐在这里自己找苦吃呢?是这么回事,他们都还年轻,一阵热火劲早晚就过去了。年轻也是一种病,但病总会好的。我年轻的时候有时也是全身火烧火燎的,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我以为我是在寻找上帝,但我真正寻找的是一个老婆,是在找你,撒罗米。后来我们结婚了,心也就平静了。咱们的儿子也会这样的,所以咱们就别再想这件事了。我现在心满意足了……老伴,给我拿点吃的,拿点乌鱼,还要一点酒,亲爱的撒罗米——我要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离西庇太住家不远的地方,从他们房子再走一段路,老约拿正独自坐在他的小屋里在灯光下补渔网。一张破渔网他补过来补过去,脑子里却乱糟糟地想着事。他想的不是他死去的老婆,也不是那半痴不傻的儿子安德烈,更不是另一个儿子彼得。彼得是一个比牛还蠢的天字第一号傻瓜,就知道在拿撒勒串酒馆,出了这一家再进那一家。他心里根本不知道有父亲,把孤老头一个人抛在家里,同鱼和渔网拼老命。约拿想的不是家里人,而是老西庇太刚才说的一番话。那些话叫他心情极不平静。说不定自己真是先知约拿呢!他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和自己的大腿,到处是片片鱼鳞。连他呼吸、出汗都是一股鱼腥味。他还记起一件事:有一天他为死去的老伴掉眼泪,他的眼泪也是腥的。狡猾的老西庇太说到的螃蟹也是事实,他自己就偶然在胡子里摸出一只小螃蟹来……说不定他还真是先知约拿,哎,这就对了。这就说明为什么他总不爱说话,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得用铁钩子往外钩,为什么他在旱地上走路总是磕磕绊绊,爱摔跟头,而一旦跳到湖水里,就快乐得灵魂出窍。湖水抱着他,轻轻托着他,摸他,舔他,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话,他就像一条鱼,用不着用语言回答,只从嘴里汩汩地冒着水泡就够了。
我就是先知约拿,一点也不用怀疑,他对自己说;我复活了——鲨鱼吞了我又把我吐出来。但是这回我也该长一点脑子了:我是先知,没有错,可是我假装是个渔夫,我决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我可不想再惹麻烦了……他为自己的狡猾得意地笑起来。我装得可真像,他想。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要不是那魔鬼西庇太讲出来,连我自己也蒙在鼓里呢。是件好事,他叫我睁开眼睛了。
他把工具从地上捡起来,志得意满地搓了搓手,接着打开柜子,拿出一葫芦酒。他仰起又短又粗、长满鱼鳞的脖子,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哈哈大笑。
正当两个心满意足的老头在迦百农喝酒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跋涉在革尼撒勒的湖边。他倒也并不孤单;背后总响着踏在沙地上的咯咯吱吱的脚步声。在抹大拉的庭院里,新来的商人们已经下了坐骑,正盘膝坐在铺着石子的地上。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嚼着枣子和烤螃蟹,等着轮到自己进屋。在修道院里,僧侣们已经把院长平放在他修道室的正中,在旁边守护着。他的呼吸仍然没有停止;两只眼睛努力望着打开的房门,枯瘦的脸显出焦急的神情。他好像正紧张地听着什么。
僧侣们看着他,悄声议论着。
“他是想听听给他看病的拉比从拿撒勒来了没有。”
“他是想听听天使长的黑翅膀拍打的声音近了还是远了。”
“他是想听听救世主的脚步声还有多远。”
他们悄声议论着,望着院长,每个人都准备看到奇迹发生。他们都竖着耳朵,可是除了铁锤重重敲打在铁砧上的当当声响外什么都没听见。在修道院庭院中的一个遥远的角落,犹大已经生起火来。彻夜他都在打着铁活儿。
注 释
[1].以色列的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有《约拿书》,记载他的行迹。根据《约拿书》,先知约拿因违反了上帝指训,乘船渡海时遇到风暴,水手把他抛入大海,为大鱼吞噬后又被吐出,故有“海草缠绕我的头”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