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的最后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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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译序(2)

但是对他本人来说,这部史诗的写作对他思想的发展却有里程碑的意义。因为他这时发现创作才是他的天赋使命,他的救主。在此以前,他原本是要把四次访苏的所见所闻向外界报道,但却始终念念不忘《奥德修记现代续篇》的构想。两相比较之下,他认识到自己的见闻感受必须用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而不能成为单纯的宣传,否则就无法满足自己和读者的精神追求。这样,他在五十岁的时候,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他自认的唯一职责之中,即像乔伊斯写《尤利西斯》一样,要做一个想象创造的大祭司,铸造人类的良心。他在从事这一艰巨任务时,既怀着一种强烈的宗教热情,熔基督教义、佛教教义、柏格森生命哲学、尼采超人哲学于一炉,又抱着一种冷静的理性态度,一方面不信任纯观念,另一方面崇拜自发行动;还有他在为政府服务和广泛旅行中获得的丰富实际经验;而尤其强烈的是他对古代和现代希腊的土地和人民的热爱。他选择《奥德修记现代续篇》的创作,因为它能打破地域界限,可以包罗万象地把复杂的西方思想同纯朴的东方感情糅合在一起。奥德修斯是希腊人,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很机智,也好行动;他是个漂泊者,到处寻求新奇的经历,但他是个超人,而卡赞扎基斯在创作这部庞大的史诗时,也成了一个自有特色的超人;为了创作这部作品,他离群索居,自早到晚写作不辍,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如此先后达十三年,七易其稿,始告完成,这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罕见的。

接着他又把但丁的《神曲》译成现代希腊文。他之所以从事这一大工程,是因为他在但丁身上看到了一个同自己一样追求完美的人、被自己的人民所放逐所不齿而无家可归的人、想用艺术为手段把肉体升华为精神的人。但是真正能够反映他的精神与肉体的斗争的作品还是战后从1948年起到他生命的最后九年中所创作的几部作品,其中尤以《希腊的受难》和《基督的最后诱惑》最具代表性。这时他已誉满全欧,作品已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1952年的一次仅以一票之差落选)。

但是成功却带来了完全的误解和诋毁,幸而他已学到了尼采的教诲:争取自由的斗争不能有任何畏惧,也不能存任何报答的希望,才能将这一切吵嚷置之度外。这种种不快事件的由来,是因为他是本着艺术家良心从事创作的,尤其是在刻画他毕生投入的精神与肉体的斗争时毫无世俗的顾忌,不免触犯了偏执的宗教界人士的忌讳,以致《希腊的受难》使他险些被逐出教门。《不自由毋宁死》引起报界攻击他是克里特岛和希腊的叛徒,因为卡赞扎基斯尽管热爱农民,但从来不一味美化他们,在这部作品里,他既颂扬了希腊式英雄主义的正的一面,也不掩饰它负的一面。至于《基督的最后诱惑》更是引起轩然大波,他所受到的攻击之激烈,几近中世纪的宗教迫害。1957年他访华归途在广州误种天花疫苗病死德国,遗体运回希腊安葬,希腊大主教仍拒绝让他的遗体停放在教堂中让人瞻仰;甚至在他死后三十年该书在美国改编拍摄成电影时,还引起一部分宗教信徒的抗议和抵制。其实这一切都是无知和误解所造成的,有心的读者在细心读了本书之后一定会有同感。

上面已经说过,争取自由的斗争不能有任何畏惧,也不能存报答的希望。卡赞扎基斯笔下的耶稣,就是这样一个尼采式的超人。他像奥德修斯一样,是自由人的原型。他凭借意志的力量,取得了对物质的胜利,或者换句话说,把物质转化为精神。这一全面的胜利实际上是一系列具体胜利的总和——他不断地斩断各种形式的束缚,家庭的羁绊、肉体的欢悦、国家的权威、死亡的恐惧……因为在卡赞扎基斯看来,自由不是给予斗争的报酬,而是斗争过程本身。因此耶稣必须不断地受到邪恶的诱惑,不断地感到它的诱惑,不断地屈服于它的诱惑,只有这样,他最后对诱惑的抗拒才有意义。

从正统宗教观点来看,这是异端邪说。但是卡赞扎基斯不仅信奉这异端邪说,而且把它当作这部作品的整个结构的基础,这应该可以为我们了解他的最深层目的提供一些线索。他的目的主要不是重新阐释基督,或者改造教会,而是要使基督从根本上超脱于教会,是要塑造一个新的救主,从而填补自己在道义和精神上的真空。卡赞扎基斯的内心冲突是二十世纪每一个有识之士面临时代的混乱时所必然产生的内心冲突,要解决这一冲突,他希望把耶稣看成一个能为二十世纪所了解的新时代人物,但仍保持基督传说中一切能为各时代的各种人所能接受的成分。正因为他自己毕生经历了精神与肉体的斗争,他才能够极其深刻地描绘耶稣在选择爱与斧之间,在选择天伦之乐与殉道者的流放和孤独之间,在选择仅仅解放肉体与同时解放肉体与灵魂之间所经受的痛苦。

如果这还不能使我们深切体会作者的意图,那么我们不妨来看一看作者本人是怎么说的。卡赞扎基斯在本书的《序言》中说:“我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给正在痛苦挣扎着的人们提供一个典范,叫人们看到不该惧怕痛苦、诱惑或死亡,因为这三者都是能被征服的,而且它们已被征服了。耶稣受过痛苦,从那时起,痛苦就成为神圣的义务;耶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一直在同诱惑作斗争,诱惑终于被击败;耶稣死在十字架上,从那一时刻起,死亡就永远被征服了。”又说:“这本书不是一部传记,它是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的自白。这本书出版后,我也就尽了责任,一个不断挣扎、饱尝痛苦,但却抱着无限希望的人的责任。我相信每一个自由的人读了这本充满爱的书以后一定会比以前更爱基督,也更懂得爱基督。”没有比这一段作者自白更能说明作者写作本书的意图了,如果说还是有人在读了本书和这段话以后仍把作者这一以回归基督当作他毕生的精神与肉体斗争的终结视为对基督的亵渎,那么只能说他并不真正了解基督,因此也不了解基督精神。

这个译本是从英译本转译的(部分费解之处参考了德文译本),中间隔了两层,很难说能忠实传达原作的神韵。正如英译者所说,卡赞扎基斯认为伟大的文学必然是民族的文学。他还认为希腊的农民是希腊的灵魂和生命,因此他们的语言才是希腊的活的语言。在卡赞扎基斯的作品中,不论是《奥德修记现代续篇》还是《基督的最后诱惑》,他都使用了与雅典上等人不同的所谓“大众化的语言”( demotic%language)。这种语言活泼动人,具体实在,很少抽象概念,不论从构词的灵活或语汇的丰富(比如说,在《奥德修记现代续篇》中,卡赞扎基斯用了3%200多个不同的外号来称呼主人公)来说,英语很难望其项背。如今再从英译本转译成中文,效果恐怕就更加面目全非了。译者只求尽力做到译文明白如话,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已是上上大吉了。

翻译过程中的第二个难题是圣经的引文。本来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找出圣经中文译本中的引文章节段落,照抄就是了。无奈作者使用的是圣经希腊文译本,英译者据此译成英文,结果就与如今英语世界通用的詹姆斯国王版圣经英文译本有出入,而中文译本又是根据詹姆斯国王版英译本译出的,如此隔了几层,出入就更大了。我们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在正文中出现的圣经引文,用本书英译者的英译文,自译成现代汉语,然后在脚注中放入圣经中文译本的译文,让读者互相参照,事非得已,希望识者明察。

从本书英译者根据作者本人引用的圣经希腊文译文译成的英译文来看,似较詹姆斯国王版英译本明白流畅。我们不能妄加断言,詹姆斯国王版英译本就不可靠,但是证诸“骆驼穿针眼”等人所皆知的误译传说,以及几年前现代英语新译本的出现,可见詹姆斯国王版英译本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它终究是译本,而不是原文。由此连带想起的是,我国通用的圣经中文译本(俗称官话本)恐怕也有必要重译了,一是因为它所根据的是已开始被淘汰的詹姆斯国王版英译本;二是因为与现代汉语相对照,它的译文不免有许多毛病,不忍卒读,对于正确了解基督教义实为不利。但这是个专门问题,这里就不去说它了。

本书第一章至第十七章由傅惟慈先生翻译,自第十八章至第三十三章由本人翻译。

最后还有一个译名问题需要说明。本书中出现的人名地名悉照圣经中文译本,尽管有的人名或地名与现代译法大相径庭,用字又怪(如女子名Magdalene译为抹大拉,Martha译为马大) ,读来很不习惯,不过这当然是对非基督教徒而言。在圣经中文新译本出现以前,为求译名统一以及方便教徒读者,我们还是作此决定。

董乐山

1991年2月22日于

不问春夏秋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