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略呈蓝色的一片灰白。拿撒勒城仍在酣睡,正在做梦,但启明星已在它枕边敲起晨钟。柠檬树和枣树都仍然裹着带玫瑰条的蓝色面纱。深沉的寂静……连黑色的雄鸡也不来报晓。马利亚的儿子打开了房门。虽然眼球陷在乌黑的眼圈里,他的手却并没有颤抖。他打开房门,没有再关上,也没有再回头望一眼父母,就永远离开了自幼居住的老屋。他向前迈出两三步,又站了一会儿。他仿佛听到身后有两只大脚正跟随着他。他回头看了看,谁也没有,他紧了紧带钉的腰带,把血污的头巾系在顶上,就顺着弯曲、狭窄的街道走下去。一条狗满肚子不高兴地向他叫了两声;一只猫头鹰意识到天已破晓,悚然一惊,无声地从他头顶飞过去。他匆匆地把一扇扇紧闭的门扇抛在后面,走到城郊的花园和果园。最早醒来的小鸟已开始啁啁啾啾地唱起歌来。一个老人已在菜园里干活;他正在井边用辘轳汲水,浇灌菜地。白昼已开始了。
马利亚的儿子既无钱袋,也没拿拐杖。没穿草鞋,而他要走的路却非常遥远。他要走过迦拿,走过提比哩亚,还要走过马加丹和迦百农,最后绕过革尼撒勒湖,走进沙漠里。他听说那边沙漠里有一座寺院,在寺院里修道的都是一些心地纯朴、品德高尚的人。这些人穿着白色衣服,不吃肉,不饮酒,从不接触异性……除了向上帝祷告外什么都不做。他们熟悉药草,能够给人医治肉体的疾病,也精通秘术,能祓魔驱邪,拯救人们的灵魂。他那当拉比的伯父多少次同他谈起过这座寺院,一边说一边频频赞叹。拉比自己就去那里修行了十一年,礼拜上帝,也为人们治病。可惜的是,有一天他受了魔鬼(魔鬼自然也是无所不能的!)的诱惑,看见了一个女人。于是他放弃了神圣的生活,脱下白袍,结了婚——而且生下了抹大拉。真是咎由自取,上帝对一个叛教的人给予了应有的惩罚……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马利亚的儿子低声自语说,一边加快了脚步。“在那儿,在那座寺院里,我将躲藏在他的翅膀下面。”
他感到莫大的喜悦!多久以前他就期待着这一天啊!从他十二岁起,他就一心盼望着离开家,离开父母,忘掉过去,不再听母亲的絮絮教训和父亲的挣扎喘息,彻底摆脱吞噬他灵魂的无时不已的烦杂忧患。他渴望像抖掉脚上的尘土似的摆脱人世的纠葛,一个人跑到荒漠中,寻找一个避难所。今天,他终于一顿足就把一切抛在脑后,从啮咬住他的人事齿轮上挣脱出来,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整个投到上帝的怀抱。他得救了!
他苍白、痛苦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光彩。上帝的利爪这么多年一直抓牢他,也许正是为了叫他走向今天的去处,叫他不再受利爪钩挠、自愿地走上这一条路。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愿望已同上帝的合在一起了?他现在走的路是不是去担承人生中最伟大、也是最困难的职责?幸福的涵义是否也就在此?
他的心感到一阵轻松。不再有利爪的搔挠,挣扎、嘶喊也都成为过去。这一天黎明上帝是怀着无限怜悯降临的,像是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风。上帝对他说:“咱们走吧!”上帝已经敞开了大门,而他也感到和解后的恬适和喜悦。这是多大的幸福!他喃喃地说:“我太幸福了,我简直无法承受了。我要高高抬起头,我要唱上帝救世的圣歌:‘主啊,你就是我的荫蔽、我的庇护……’”他的心装不下这么多欢乐,已经盈溢出来。他在清晨的轻柔光线中行走,置身于上帝创造的万件瑰宝中——橄榄树、葡萄园、麦田……欢乐的歌声从他肺腑里迸发出来,直冲云霄。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张着嘴,但忽然间,他的心跳停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两只赤足正跟在他后面跑。他把脚步放慢,仔细倾听。那两只奔跑的光脚速度也慢下来,他感到双膝一软,索性站住了。背后的两只脚也站住了。
“我知道那是谁,”他浑身战栗地低声说,“我知道……”
他还是鼓足勇气,倏地把身子转过来,想在她消失之前看到她……身后没有一个人!
东方的天空变成紫樱桃色。麦穗已经熟透。没有一丝风,麦秆沉重地垂着头,等待着收割的镰刀。原野上寂无一物,没有人,也没有别的生物。只有在他身背后,在拿撒勒城,才存在着一片生机。从这幢、那幢房子的烟囱里已经冒出炊烟。妇女们都起床了。
他感到心安一些。最好别耽搁时间了,他想。我要尽快跑到前边那座小山后面,把她甩掉。他果真跑起来。
在山的另一边麦子已经长得同人一般高了。麦子最早正是来自这块加利利平原的,葡萄也是,至今野葡萄秧仍然攀缠在这里的山坡上。远处,有人吱吱嘎嘎地赶着一辆牛车。驴子打着滚儿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空中打响鼻儿,接着又竖起尾巴叫起来。他听见了人们说笑的声音。新磨的镰刀闪着光;第一批割麦的人已经开始干活儿了。太阳看见劳动的人群,扑到他们可爱的胳臂、脖颈和小腿上。
这些人看见马利亚的儿子在远处奔跑,便哄然大笑起来。
“喂,你在追谁呢?”他们喊着问他。“要不就是别人在追你?谁追你呢?”
等他走到更近的地方,他们看清他是谁了。他们不再说闲话,相互聚拢到一起。
“是做十字架的木匠。”人们咕噜着,“该死的。昨天我看见他把人钉死……”
“看看他戴着的那块带血的头巾!”
“这是他帮忙把别人钉上十字架拿到的报酬。让那无辜的人的血也落到他头上吧!”
这些人匆匆忙忙地继续干活,笑声在他们喉咙里凝结,他们不再说笑了。
马利亚的儿子从他们身旁跑过去,把这些人抛在后面。他穿过几块麦田,来到覆盖着小山缓坡的葡萄园。他看到一棵无花果树,开始放慢脚步。他想采一片无花果的叶子,闻一下。他非常喜欢无花果树叶的气味,那气味总使他想到一个人的腋窝。小时候他总是闭着眼,深深吸着树叶的香味,觉得自己仍然紧趴在母亲的胸脯上,正在吮奶……但是他刚刚站住脚,准备伸手摘树叶时,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两只脚,那两只一直跟在他背后奔跑的脚突然也停住了。他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一只胳臂仍然伸在半空。他转过头来:杳无人影;只有上帝,没有任何别的人。土壤是湿润的,露水从树叶上滴落;树洞里有一只蝴蝶正挣扎着张开被露珠打湿的翅膀,想要飞走。
我要呼喊,他下决心对自己说。我要大声叫啸寻找解脱。
过去每当日中时分,他或者一个人徜徉在大山中间或者独自徘徊在荒原上,心里总是为一种汹涌的感情震撼着。但那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是快乐,是痛苦,还是比所有这些感情更为强烈的恐惧?他总是觉得上帝从四面八方把他环绕住,这时他就要狂喊一声,仿佛凭那喊声他就可以挣脱出上帝的羁绊似的。有时他像雄鸡一样高啼,有时像饥饿的豺狼一样号叫,有时像小狗被鞭打一样地悲号。但这一次,当他张开嘴正预备叫喊的时候,他看到那只正挣扎着想展开翅膀的小蝴蝶。他探着身子,轻轻把它捏起来,放在一棵无花果树的高离地面的树叶上。阳光正照着那片叶子。
“我的小姐妹,我的小姐妹。”他充满怜爱地看着它,喃喃地说。
他把蝴蝶留在身后叫阳光去温暖它,拔脚继续往前走。但立刻那两只赤脚踏在潮湿土地上的噗噗声又传到他耳朵里来了,而且那声响离他好像只有几步远了。一开始,当他刚离开拿撒勒城时,那脚步声非常轻,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但一点一点地,那双脚有了勇气,离他越来越近。很快她就要赶上我了,马利亚的儿子想,不由打了个寒战。“主啊,”他喃喃地说,“请你让我快快走到那寺院去吧!在她把我抓到之前就叫我走到吧!”
太阳侵入原野,扑到飞禽、走兽和人的身上。大地上响起一片嘈嘈杂杂的声响:山羊和绵羊在山坡上不安地转动着,牧羊人吹起笛子。世界变得柔顺、驯服了。再过一会儿,当他走到左前方那株白杨树的时候,就可以望到他那么喜爱的那座村庄迦拿了。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一个没长胡髭的小伙子——那时上帝的利爪还没有抓住他——有多少次他同母亲到这里来欢度热闹的节日!有多少次他同别人一起观看女孩子们跳舞。这些姑娘来自附近一带的每个村子;她们就在这株枝叶繁茂的高大的白杨树下翩翩起舞,土地在她们脚下快乐地震颤。但是在他二十岁的那一年,有一次他屏着呼吸站在这棵白杨树下面,手里拿着一枝玫瑰花……
他打了个寒战。突然他又一次看到这个他暗中偷吻了一千遍的女孩子,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胸上隐约露出太阳和月亮,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白昼和黑夜在她的透明的胸衣下升起又降落。
“躲开我,躲开我!”他喊道,“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我正到沙漠里去和他会面。”他迈开大步往前走,急忙走过这棵白杨树。突然间,迦拿出现在他眼前:矮小的房子一座座都用白浆刷过,可供晒谷用的方方正正的阳台堆满了金色的玉米和大葫芦。年轻姑娘坐在阳台边上,晃动着赤裸的双脚,正在用棉线串起一个个红辣椒,用来装饰房子。
他垂下眼皮,急忙走过撒旦布置下的这一陷阱。他不想看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在他身后,那一双赤脚噼噼啪啪地奔跑在石子路上;它的速度也同样加快了。
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把大地整个罩住。割麦的人挥动着镰刀,快乐地哼唱着。一把把的麦子很快变成一抱又一抱,接着又打成捆,堆积起来,一垛一垛地高高立在打麦场上。
马利亚的儿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暗自祝愿这里的土地主人获得丰收:“每支麦穗大得装满一只口袋!”
迦拿在橄榄树丛后消失了。日近中午,树木的影子都已缩回到树干下面。马利亚的儿子陶醉在每一个他看到的景象中,但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去寻找上帝。就在这时,一股刚刚出炉的面包香忽然飘进他的鼻子。他突然觉得饿了。这一饥饿的感觉使他快乐得喊叫起来。已经有多少年了,他虽然饥肠辘辘却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想念面包的香甜。这是上帝赐给他的欲望……
他撑开鼻孔在空气里嗅着。追随着香味,他跨过一条水沟,翻过一道篱笆,走进一座葡萄园。在一株树干已经中空的橄榄树下他看到一间低矮的草棚。一个老太婆正弯着身子在草棚前一座砖砌的小灶火上忙碌着。老太婆生着烤肉叉似的尖鼻子,睫毛都已脱落,但动作非常敏捷。她身旁有一条带黄斑的黑狗,两只前爪扒在炉灶上,张着大嘴,馋涎欲滴。狗一听见葡萄园里的脚步声,立刻汪汪叫着向这位不速之客扑过来。老太婆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当她看到走来的这个年轻人时,眼睛发出了亮光;她很高兴有人闯进她孤寂的小天地。她擎着一把小木铲,暂时撂下手里的活儿。
“欢迎,欢迎,”她说,“饿了吧?上帝赐福给你,从什么地方来?”
“从拿撒勒。”
“饿了吧?”老太婆又一次笑着问,“你的鼻翼已经像小狗似的翕动了。”
“是的,我饿了。请你原谅。”
但老太太是个聋子,没听见对方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问,“大声点儿。”
“我饿了,请你原谅。”
“原谅——为什么要原谅?肚子饿是用不着害臊的,小伙子。想吃东西,想喝水,还有想女人,都不用害臊,这都是上帝给的。走过来一点儿,不要不好意思。”
她又笑起来,露出嘴里唯一一颗宝贵的牙齿。
“你在这里可以找到面包和水。要找女人可得再走远一点儿,得到马加丹去。”
炉灶旁边一个石头凳子上摆着一堆面包,她从边上抓起一块来。“你看,每次我们清理炉子总是给过路的人留下一块,我们管这叫给蚂蚱吃的面包。这不是给自己的,是留给你们的。你就掰一块吃吧。”
马利亚的儿子感到心安了。他坐在那棵老橄榄树的树根上吃起来,面包多么香啊!他喝到的水多么清凉啊!老太婆给他两颗就着面包吃的橄榄多么清甜啊!橄榄的核很小,汁肉很多,简直像两个小苹果。他不慌不忙地在嘴里咀嚼着,感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逐渐融合,化为一体,同用一张嘴吞咽着面包、橄榄和水,共同享受着美食,接受滋养。
老太婆靠着炉灶,满心欢喜地望着他。
“你真的饿了,”她笑着说,“吃吧。你年轻,你还要走长路,行路人会遇到很多麻烦事的。吃吧,多吃一点,身体强壮了就能吃苦了。”
她从另一块面包上又掰下一角来,连同另外两颗橄榄一起递给他。她的头巾滑落,露出已经光秃的头皮;她连忙把头巾系好。
“上帝赐福你,你这是到什么地方去啊?”她问。
“到沙漠里去。”
“到哪儿去?大声点儿。”
“到沙漠里去。”
老太婆那牙齿掉光的嘴扭曲了一下,眼神也变得严厉了。“到寺院去?”她突然气恼地尖叫起来。“为什么?你到寺院里去干什么?你年纪轻轻的就一点也不觉得宝贵吗?”
马利亚的儿子没有答话。老太婆摇着一颗秃脑袋,像蛇一样嘶嘶地吸着气。“你是想去寻找上帝,对吗?”她嘲讽地说。
“是的。”年轻人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老太婆养的那条狗先是在她两条麻秆似的瘦腿中间钻来钻去,这时又往年轻人身边靠过来;老太婆狠狠踢了它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