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敢于成为有智慧的人! 要克服不论是自然的惰性还是心灵的怯懦为反对教化所设置的障碍,就需要有勇敢的力量。古代神话让智慧女神全身甲胄地从朱庇特的头顶冲出来,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她的第一项事务就是战斗性的。在诞生的时候,她就必须同感性进行艰苦的斗争,因为感性不愿脱离它那甜蜜的宁静状态。大多数人由于同需要的斗争已弄得精疲力竭,以致他们不能再抖擞精神去同谬误进行新的、更加艰苦的斗争。他们甚至只要避开了思维的艰难辛劳,就会感到满意,因而他们很乐意让别人来监护他们的概念,如果在他们心中激起了更高的需要,那么他们就会满怀信任而如饥似渴地攫住国家和教会为这种情况已经准备好了的公式。如果这些不幸的人值得我们同情,那么另一些人就理所当然地会受到我们的蔑视,这些人有较好的命运,可以摆脱需要的束缚,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却屈从于需要之下。这些人宁愿要模糊概念的昏暗,也不要真理的光芒,因为在前一种情况下,他们更活跃地感觉,幻想也在随心所欲地构成适意的形象,而在后一种情况下,真理的光芒却在驱散他们梦幻的种种令人愉快的假象。正是在认识的敌对之光必须驱散的这些错觉的基础之上,他们建起了自己幸福的完整大厦,而且真理要剥夺一切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那么他们怎么会为了真理而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呢? 因此,为了热爱智慧,他们必须先成为有智慧的人,给哲学命名的那个人早就感到了这一真理[7]。
因此,理智的一切启蒙仅仅由于它们都回溯到性格才值得尊重,那还是不够的;它们还似乎要从性格出发,因为经过心灵而通向头脑的道路必须打通。因此,感觉能力的培养是时代最迫切的需要,不仅因为它们是一种手段,可以对得到改善的生活洞察力产生积极作用,而且因为它本身就会引起洞察力的改善。
第九封信
但是,这里难道不是一种循环吗? 理论的修养应该导致实践的修养,而实践的修养又是理论修养的条件吗? 政治方面的一切改善都应该从性格的高尚化出发———但是,在一种野蛮的国家宪法的影响下,性格怎么能够高尚化呢? 因此,为了这个目的,人们就必须寻找一种国家所没有的工具,必须打开即使政治完全腐败却仍然保持自己的纯洁和透明的源泉。
现在我已达到了我迄今为止进行的考察所全力追求的那一点。这个工具就是美的艺术,这些源泉就是在美的艺术那不朽的典范中开启的。
艺术像科学一样,摆脱了一切实在的东西和一切人类习俗带来的东西,而且两者都享有绝对的豁免权,不受人的专制。政治立法者可以封锁艺术和科学的领域,但是他不可能在那里进行统治。他可以驱逐真理之友,但真理依然存在;他可以贬低艺术家,但是他不可能伪造艺术。事实上,科学和艺术,二者都效忠于时代精神,而创作者的审美趣味从评判者的审美趣味之中接受法则,这些都是最常见的事。在性格变得紧张而冷酷的地方,我们就会看到,科学严守着自己的界限,而艺术就陷进了法则的沉重枷锁之中;在性格变得松弛而被消解的地方,科学就尽力去讨人喜欢,而艺术就尽力供人消遣。有史以来,哲学家和艺术家就表明,他们是热心于把真和美注入普通人性的深处的:那些哲学家和艺术家们在世上消失了,但是真和美却以自己不可摧毁的生命力胜利地拼搏向上。
艺术家当然是他的时代的儿子,但是,如果他同时又是时代的学徒或者甚至是时代的宠儿,那对他来说就糟了。让一个慈善的神及时地把婴儿从他母亲的怀中夺走,用更好的时代乳汁来喂养他,并使他在遥远的希腊天空下长大成人。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再让他,一个陌生人物回到他的世纪;不过,不是为了以他的出现来使他的世纪高兴,而是要像阿伽门侬的儿子[8]那样,令人战栗地把他的时代清扫干净。他虽然从当代获取材料,但是形式却借自更高尚的时代,甚至到那一切时代的彼岸,从自己本质的绝对不可改变的统一之中借用形式。在这里,从他那具有魔力的自然本性的纯洁太空之中,流淌出美的清泉;在泉源下面深处,几代人和几个时代在浑浊的漩涡里翻滚,但这美的清泉并没有被人们和时代的腐败所污染。变化无常的情绪可以败坏他的材料,就像它曾经使他的材料高尚化一样,但是纯洁的形式却摆脱了这种情绪的变化。公元1世纪的罗马人早已对自己的皇帝屈膝跪拜了,而那时神像石柱却依然挺立着;当众神早已成为取笑的对象时,庙宇却仍然被视为神圣的;建筑物本来给尼禄和康茂德的卑劣行径提供了掩饰,但建筑物的高贵风格却使那些卑劣行径感到羞愧[9]。人性丧失了自己的尊严,但是艺术拯救了它,并把它保存在充满意味的石头之中;真理在错觉中继续存在,原型从仿制品中又会重新建立。正如高尚的艺术比高尚的自然活得更长久那样,高尚的艺术在振奋精神方面也走在高尚的自然前面,进行着创造和呼唤。在真理尚未把它的胜利之光送到心灵深处之前,诗的创造力就截取了它的光芒;虽然潮湿的黑夜还笼罩着山谷,但是人性的顶峰即将大放光芒。
但是,艺术家怎样反对从各方面包围他的那个时代的腐败呢?那他就要蔑视时代的判断。他要向上仰望他的尊严和法则,而不应向下盯着幸福和需要。他既要摆脱那种乐于在稍纵即逝的瞬间留下自己痕迹的虚幻的忙碌,也要摆脱那种迫不及待地把绝对的尺度运用到贫乏的时代产物上去的狂热精神;他要把现实的领域让给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知性,但是,他也要努力从可能与必然的联系中创造理想。他要把这种理想塑造进错觉和真理之中,铸造进他想象力的游戏和他行动的严肃之中,熔铸进一切感性的和精神的形式之中,并且默默地把这种理想投入无限的时间之中。
但是,并不是每个在心灵中燃烧着这种理想的人,都有创造的冷静和伟大的耐心,把这种理想刻到缄默无语的石头上或者注入平淡无奇的言词之中和交托给时代的忠实之士。神圣的造形冲动过分急躁,以致不愿徒步穿过这种冷静的手段,往往直接冲向当前时代和现实生活,并着手改造道德世界的无形式的材料。族类的不幸紧迫地显露在有感觉的人面前,而族类的屈辱就更紧迫地显露在他面前;热情燃烧起来,炽热的要求在充满力量的心灵中迫不及待地争取变成行动。然而,他还是应该了解一下,道德世界的这种混乱是否冒犯了他的理性,或者相反是否没有使他的自爱心感到痛苦? 如果他还不知道这点,那么他就会凭他用来追求确定的和加速效果的热忱来识别它。纯粹的道德冲动是指向绝对事物的,对于它来说不存在时间,只要未来肯定必然地由现在发展而来,未来对于它来说就变成了现在。在毫无限制的理性面前,方向同时也就是完成,而且,一旦道路选定了,道路也就是走过了的。
真理和美的年轻朋友想从我这儿知道,在充满各种时代阻力的情况下,他胸中的高尚冲动怎样才能得到满足,我将这样回答他们,如果你给你要影响的世界指出向善的方向,那么时代的平静节奏就会带来发展。如果你通过教诲把这个世界的思维提高到必然事物和永恒事物,如果你通过行动或者造型把必然事物和永恒事物变成这个世界冲动的一个对象,那么,你就已经给这个世界指出了这种向善方向。妄想和任性的大厦将要倒塌,而且必定倒塌,只要你确信它已倾斜,它就已经倒塌;不过,它必须在人的内心里,而不仅仅是在人的外表上倾斜。你要让必胜的真理在你心灵的端庄宁静之中培育起来,要用美把必胜的真理从你心中展现出来,从而不仅思维对它表示敬意,而且感官也会怀着爱去捕捉它的现象。为了避免从现实中接受本应由你给予它的典范,在你还没有在你心中确立一个理想的结果之前,你切勿冒险进入令人疑虑重重的现实社会。你要与你的时代一起生活,但不要成为它的产物;你要为你的同时代人作出贡献,但是,你献给他们的应该是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不应该是他们所赞赏的东西。你不必分担他们的过错,但要以高尚的宽容分担他们的惩罚,并自由地屈从于他们无论缺少或者带上都不舒服的枷锁。你以坚毅的勇气鄙弃他们的幸福,用这种勇气向他们证明,你并不是由于你的怯懦才经受着他们的痛苦。如果你要影响他们,你就要设想一下他们应该是什么样,但是,如果你要试图为他们去行动,你就要设想一下他们是什么样。你要通过他们的尊严去寻求他们的赞同,然而你要把他们的幸福算作是他们的无价值。那么,在前一种情况下,你自己的高尚才会唤醒他们的高尚;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们的卑劣才不会泯灭你的目的。你那些原则的严肃会把他们从你身边吓走,但是在游戏中他们还是会忍受这些原则的;他们的审美趣味比他们的心灵更纯洁一些,因而在审美趣味的世界里你必须捉住那些胆小的逃跑者。你攻击他们的准则将是徒劳的,你咒骂他们的行为也是徒劳的,但是,你可以在他们闲暇的时候试试你创造形象的本领。你要把任性、轻浮和粗野从他们的娱乐中驱逐出去,那么,你也就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些东西从他们的行动中,最终从他们的信念中排除出去。在你发现他们的那些地方,你要用高尚的、伟大的、精神丰富的形式把他们围住,用出类拔萃的东西的象征把他们包围,直到外观克服现实、艺术克服自然为止。
第十封信
那么,您同我在这一点上是意见一致的,而且通过我前面几封信的内容您已经确信,人可能在两条相反的道路上离开他的规定,我们的时代实际上是在两条歧路上彷徨,在这一边成为粗野的牺牲品,在那一边成为文弱和乖戾的牺牲品。我们的时代应该通过美从这两条迷途上引回正路去。但是,美的文化修养怎样才能同时对付这两个相反的缺陷,并把这两种对立的特性在自己身上结合起来呢? 它能够在野人身上约束自然本性,而在蛮人身上解放自然本性吗? 它能够同时既紧张又松弛吗? 如果它实际上做不到这两点,又怎么能够合乎理性地期待它具有像培养人性那样伟大的作用呢?
当然,人们肯定早已听厌了这样的断言,即发达的美感可以移风易俗,似乎对此无须重新加以证明。人们依据着日常生活的经验,这些经验表明,理智的明确、情感的活跃、思想的自由以及举止的庄重,几乎总是与一种有文化教养的审美趣味联系在一起,而相反的东西却通常与一种没有文化教养的审美趣味相关联。人们充满信心地引证古代一切民族中最文明民族的例子,在这些民族那里美感也同时达到了最高度发展,而且也引证有些野人民族或者蛮人民族的相反的例子,这些民族用一种粗野或者残酷的性格来弥补他们对美的不敏感。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思想家有时会想起这件事,不是想否认事实,就是想怀疑由事实得出的结论的正确性。他们认为,人们所指责的无文化教养民族的那种粗野并不完全那么恶劣,而人们所称颂的有文化教养民族的文雅也并不完全那么优越。古代早就有过一些人[10],他们认为美的文化修养根本就不是一种善行,因此他们完全是出于本意地禁止想象力的艺术进入他们的理想国。
我说的不是那种人,他们之所以辱骂优美女神,只是因为他们从未受过她们的恩惠。这些人除了谋取物品的辛劳和动手实干的收益以外,不知道还有别的价值尺度———他们怎么会有能力去赏识审美趣味为培养外在的人和内在的人所做的默默无闻的工作,他们怎么会有能力不因美的文化修养有某些偶然的缺点而对它的本质的优点视而不见呢? 缺乏形式感的人,把一切演说用词的优美都鄙视为谄媚,把交际中的一切文雅都鄙视为虚伪,把行为举止的一切审慎和高贵都鄙视为言过其实和装模作样。他们不能原谅优美女神的宠儿。因为他作为社交家能够使一切社交圈子都感到愉快,他作为事业家能够按照他的意图来引导一切有头脑的人,他作为作家能够使他的整个时代都似乎铭印着他的精神,反之他们,勤劳的牺牲品,用上他们的一切知识也得不到人们的注意,连一块石头都不能挪动。因为他们绝对不可能学得优美女神宠儿的那种会使人感到愉快的天才的秘密,所以他们除了悲叹人性的乖戾,认为人性热衷外观甚于热衷本质以外,就没有剩下任何其他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