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反思)是人对他周围的宇宙的第一种自由的关系。如果说欲望直接攫取它的对象,那么观赏就把它的对象推到远处,使这个对象避开激情,正是借此而使这个对象成为它真正的和不会失去的所有物。自然的必然性,在纯粹感觉的状态中会以整个威力支配着人,而在反思的时候,却离开了人,在感官中就出现了瞬息的平静,时间本身,即永恒的变化停止不动了,这时分散的意识的光线汇集在一起,而形式———对无限的东西的模仿,就反射在短暂的基质上。一旦在人的身内出现了光芒,在他身外就不再是黑夜;一旦在他的身内平静下来,宇宙中的狂飙也就立即停息,自然中斗争着的力量也就立即平息在固定不变的界限之间。因此,远古的诗篇把人内心的这一伟大事件当做外在世界中的一场革命来叙说,并运用结束了萨图尔努斯王国的宙斯的形象来体现这种战胜时间法则的思想,就毫不奇怪了[33]。
只要人仅仅在感觉自然,他就是自然的奴隶;而一旦他思考自然,他就从自然的奴隶变成自然的立法者。自然原来仅仅作为力量支配人,现在在他审视的目光面前成了一个对象。对他成为对象的东西,对他就不再具有威力,因为要成为对象,它就必须经受人的威力。一般说来,人把形式赋予质料,而且只要人赋予形式,对于质料的影响而言人就是不可侵犯的;因为除了剥夺精神的自由的那种东西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侵犯精神;而精神使无形式的东西具有了形式,从而证实了它自己的自由。只有在沉重而无定形的质料占统治地位的地方,以及暗淡的轮廓在不确定的界限之间摇摆的地方,畏惧才有它的地盘;自然中任何令人惊恐的东西,只要人能懂得把形式赋予它,并把它变为自己的对象,人就能胜过它。一旦人开始面对作为现象的自然维护他的独立自主性,那他也就开始面对作为力量的自然维护他的尊严,并以高尚的自由去反对他的众神。众神抛弃了他们曾经用来使童年的人类感到惧怕的鬼怪面具,变成了人的模样,并用人自己的形象使人感到惊讶。东方的神怪曾经以猛兽的盲目威力来管辖世界,在希腊人的幻想中就收敛为和蔼可亲的人类面容形体,提坦[34]族王国覆灭了,无限的力量被无限的形式制服了。
但是,当我仅仅在寻找离开质料世界的出口和进入精神世界的入口时,我的自由驰骋的想象力已经把我引入精神世界之中了。我们所寻找的美,已经在我们的后面了;当我们从纯粹的生活直接过渡到纯粹的形象和纯粹的对象时,我们已经跳过了美。这样一种跳跃不是人的本性所具有的,为了与人的本性保持同一步调,我们不得不再回到感性世界。
的确,美是自由观赏的作品,我们同美一起进入观念世界———但是,必须说明的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脱离感性世界,就像在认识真理时的情况那样。真理是抽象的纯粹产物,把一切质料的东西和偶然的东西都分离出去了;真理是纯粹的客体,其中不能保留主体的任何限制;真理是纯粹的自主性,不混杂任何受动性。当然,即使是从最高的抽象也有返回感性的道路,因为思想会触动内在的感觉,而且逻辑统一性和道德统一性的表象会转化成一种感性上和谐一致的感情。但是,如果我们为认识而感到快乐,那么我们就会非常精确地把我们的表象同我们的感觉区别开来,并把感觉看做某种偶然的东西,完全丢开它认识也不会因此而终止,真理也不会因此而不是真理。但是,想要把对感觉能力的这种关系同美的表象分离开来,那是一桩完全徒劳的事情;因此,我们把这一个设想为另一个的结果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把两者同时看做结果和原因,两者互为因果。当我们为认识而感到快乐时,我们就毫不费力地区分出从主动到受动的过渡,并清楚地看到,当后者开始的时候,前者就结束了。与此相反,当我们为美而感到愉悦时,主动和受动之间的那种承接就无法区分出来,而且在这里,反思与感情完全融化在一起,以致我们认为自己直接感觉到了形式。因此,美对我们来说虽然是对象,因为反思是我们感觉到美的条件;但是,美同时又是我们主体的一种状态,因为感情是我们获得美的表象的条件。因此,美虽然是形式,因为我们观赏它;但是,美同时又是生命,因为我们感觉它。总之,一句话,美同时是我们的状态和我们的活动。
正因为美同时是这两者,所以它就为我们成功地证明了,受动决不排斥主动,质料决不排斥形式,限制决不排斥无限性———因而人的道德自由决不会被他的必然的自然依赖性所取消。美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我必须补充一句,唯有美能够为我们证明这一点。因为在享受真理或逻辑统一性的时候,感觉与思想并不是必然一致的,而是感觉偶然随着思想而来,所以真理只能向我们证明,一种感性本性可能随着一种理性本性而来,相反却不能证明,两者是共同存在的,不能证明,它们彼此相互作用,不能证明,它们是绝对地和必然地结合在一起的。恰恰相反,只要思考,就必须排除感情,只要感觉,就必须排除思想,从这样的排除中可以推论出,这两种本性有一种互不相容性,因而分析家们为了证明纯粹理性在人性中的可实现性,除了说明纯粹理性是必要的以外,的确再也提不出任何更好的证明理由。但是,在享受美或审美统一性的时候,因为质料与形式以及受动与主动发生了一种实际的结合和相互调换,所以,这就正好证明两种本性的可相容性,证明无限在有限中的可实现性,从而也就证明了最崇高人性的可能性。
既然美已经证明道德自由与感性依赖性完全可以共同存在,人为了表明自己是精神不必脱离质料,因此,我们就不再为找到从感性依赖性过渡到道德自由的道路而惶惑不安了。但是,如果像美的事实所说明的那样,人同感性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是自由的,如果像自由的概念所必然表明的那样,自由是某种绝对的和超感性的东西,那么,人如何从限制上升到绝对,人如何在他的思维和意愿中与感性相对立,就会不再成为问题,因为这一切在美中已经发生过了。总之,一句话,人如何从美过渡到真理,再也不可能成为问题了,因为真理按照能力来说早就包含在美之中了;成问题的倒是,人怎样为自己开辟道路,从日常的现实走向审美的现实,从纯粹的生命感走向美感。
第二十六封信
正如我在前面各封信中所阐述的,因为只有心灵的审美心境才产生出自由,所以不难看出,审美心境不可能来源于自由,因而也不可能有道德的起源。审美心境必定是自然的赠品,只有偶然的恩惠才能够打开自然状态的束缚,引导野蛮人走向美。
在贫瘠的自然剥夺了人的一切快乐的地方,在奢侈的自然解除了人的一切固有的紧张努力的地方———在迟钝的感性感觉不到任何需求的地方,在强烈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地方,美的幼芽都同样很少得到发展。在人作为穴居人躲在洞穴里,永远是孤独的,在自身之外从来没有找到过人性的地方,美的幼芽得不到发展,就是在人成群结队地过着游牧生活,永远只是充数,在自身之内从来没有找到过人性的地方,美的幼芽也得不到发展———唯有在人安静地在自己的茅屋里同自己交谈,一旦走出茅屋就同整个族类交谈的地方,美的可爱的蓓蕾才会开放。因为,只有在轻松的以太流使感官向任何轻微的触动敞开,强烈的温暖使丰富的质料具有生气的地方———只有在盲目的质料王国已经在无生命的创造中崩溃,胜利的形式甚至使最卑微的自然也变得高尚的地方———那里在欢乐的环境和幸运的区域中,只有活动导致享受,也只有享受导致活动,从生命本身之中流涌出神圣的秩序,从秩序的法则中也只能发展出生命来———只有在想象力永远逃离现实,然而又决不脱离自然的质朴而产生迷误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感性和精神,接受能力和造形能力才会幸运地均衡发展,这种幸运的均衡就是美的灵魂和人性的条件。
是什么现象宣告野蛮人进入人性的呢? 不论我们对历史探究到多么遥远,在摆脱了动物状态奴役生活的一切民族中,这种现象都是一样的:对外观的喜爱,对装饰和游戏的爱好。
最高的愚蠢与最高的知性彼此之间有某种亲和力,即两者都仅仅寻求实在,并对纯粹的外观都完全无动于衷。只有通过对象在感觉中的直接出现,前者才会打破它的静态,只有通过把它的概念重新带回到经验的事实上,后者才会进入静态;总而言之,愚蠢不能升高到现实之上,而知性不能在真理之下停止不动。因此,只要对实在的需要与对现实事物的依赖仅仅是缺乏的后果,那么对实在的冷漠与对外观的兴趣就是人性的真正扩展和走向文化的决定性步骤。首先,这证明了一种外在的自由,因为只要强制在主宰,需要在逼迫,想象力就被牢固的枷锁束缚在现实的事物上;只有当需要得到满足时,想象力才会发挥出它的不受任何约束的能力。而且,这也证明了一种内在的自由,因为这使我们看到一种力量,它不依赖外在的质料而靠自己本身就可运动起来,并具有足够的能量抵挡进逼的质料。事物的实在性是(事物)自己的作品,事物的外观是人的作品;一个欣赏外观的人,已经不再以他所接受的东西为快乐,而是以他所创造的东西为快乐。
不言而喻,这里所谈的是审美外观,它与现实和真理是有区别的,这里所谈的不是逻辑的外观,它与现实和真理是相混淆的———因此,人们喜爱审美外观,是因为它是外观,不是因为它是某种更好的东西。只有审美外观才是游戏,而逻辑外观只是欺骗。承认第一种外观有某种价值,这决不会损害真理,因为决不存在用审美外观冒充真理的危险,而冒充真理是唯一能够损害真理的方式;鄙视审美外观,也就是根本鄙视一切美的艺术,因为美的艺术的本质就是外观。然而,有时知性在追求实在中竟会达到那样一种不能容忍的地步,以致仅仅因为美的艺术是外观,就对全部美的外观的艺术作出轻蔑的判断;不过,只有在知性想到了上述(最高的愚蠢与最高的知性彼此之间的)亲和力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关于美的外观的必然界限,我将来还会再次进行专门论述。
由于自然给人配备了两种感官,而这两种感官使人仅仅通过外观就能认识到现实的东西,因而自然本身也就使人由实在上升到外观。在眼睛和耳朵里,进逼的质料已经从感官中排除了,对象也离开了我们,这个对象在动物性感官中我们是要直接触动的。我们用眼睛看到的东西,与我们感觉到的东西是不同的;因为知性跳越过光线而达到对象。触觉的对象是我们所承受的一种强制力,眼睛和耳朵的对象则是我们所创造的一种形式。只要人还是一个野蛮人,他就只靠触觉感官来享受,而外观的感官在这个时期仅仅是为触觉感官服务的。这时,人不是完全没有提高到视觉,就是视觉不能使他得到满足。只要人一开始用眼睛来享受,而且视觉对于他来说取得了独立的价值,那他也就一定在审美上是自由的,游戏冲动也就一定展开了。
以外观为快乐的游戏冲动一发生,模仿的造形冲动就随之而来,这种冲动把外观作为某种独立自主的东西来对待。只要人某一个时候能够把外观与现实、形式与物体区别开来,那么他也就能够把它们与他隔离开来;因为当他把它们区别开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它们与他隔离开来了。因此,模仿艺术的能力从根本上说是与形式的能力一起存在的。对形式的追求是以另外一种禀赋为基础的,这里我就无须赘述了。审美的艺术冲动应该发展得早还是晚,只取决于人留恋于纯粹外观所怀有的那种爱的程度。
因为一切现实的存在都起源于作为异己力量的自然,而一切外观都起源于作为表象着的主体的人,所以,当人从本质之中取回外观并按照自己的法则来处置外观时,他只不过是在使用他的绝对所有权罢了。人能够运用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把自然分开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只要他能对此进行综合思考;他也能够把自然结合起来的东西分开来,只要他能在他的知性中对此进行分解。只要人仅仅注意把他的领域同事物的存在或者自然的领域划分开来的那条边界,那么在这里除了他自己的法则以外,对于他就不可能还有任何神圣的东西。
在外观的艺术中,人行使着这种人的支配权,而且他在这里把“我的”和“你的”区分得越严格,把形象与本质分离得越仔细,知道给形象的独立性越多,他就不仅越发扩大了美的王国,而且越发维护了真理的界线;因为他若不能同时使现实脱离外观,他也就不可能使外观从现实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