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孟子谒见齐宣王,说道:“听说陛下十分爱好音乐,故今日特来讨教。”
齐宣王听了一愣,说道:“孟夫子来齐不久,何以便知寡人爱好音乐呢?”
孟子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此乃大王之臣庄暴亲口所言,想必不会有假。”
孟子的话音未落,齐宣王的脸色腾地一下变成了红云,由红变紫,且到耳后,连整个颈项也变成了一个紫茄子。紫色渐渐变淡,阵阵变白,表情也十分尴尬难堪,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站在老师或严父的面前,手足无措。齐宣王在想,既是庄暴所言,他很可能将我几次赴青楼赏俗乐的情形全都告诉了这位外国来的老夫子,不然的话,他怎么竟忽然谈起我很爱好音乐的事来了呢?这个该死的庄暴,难道你不知道孟轲是孔子的嫡传,他一向拘泥古礼,视礼若命吗?你把寡人的这些私生活都告诉了孟子,可让我这个大国之君的脸往哪儿搁呀,传扬出去,我可怎么立身于诸侯呢?难道你不知道我的愿望是霸诸侯,王天下吗?……
齐宣王毕竟有相当的修养,脸色几经变化之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和孟子谈论这个问题。他坦白地告诉孟子,自己爱好的是世俗的音乐,而不是先王流传下来的正统音乐。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学问浅薄,不懂先王之乐,故而只好爱好世俗之乐。
孟子很赞赏齐宣王的光明磊落和坦诚,说道:“只要陛下十分爱好音乐,齐国便会治理得很不错。世俗之乐犹若先王之乐,二者并无本质的区别。”
“今之乐犹古之乐”,这是孟子经过几天来的积极思考得出来的新结论,第一次肯定了世俗之乐,并公然为之呐喊,为其在社会上和宫廷中争位置。这很出齐宣王的意料,不仅为他爱好世俗之乐开解,而且还提供了理论根据,他心理上原有的那一重负和压力被搬掉了,那一层阴影被驱散了,束缚被解除了,因而也就轻松得多了,于是便问孟子,为什么自己爱好音乐,扩充开来,齐国就可以治理得很好呢?希望孟子将其中的道理解说一下。孟子问道:“一个人单独赏乐与跟他人一起赏乐,哪一种更为快乐?”
“跟他人一起赏乐更为快乐。”齐宣王不假思索地肯定回答。
孟子接着问道:“跟少数人一起赏乐固然快乐,跟多数人一起赏乐亦快乐,二者相比,哪一种更为快乐?”
“当然是与多数人共同赏乐更快乐。”齐宣王再次脱口而出,语气较前更为稳定。
孟子听了,觉得齐宣王是个率直开朗的人,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吞吐其辞,似乎很值得与之交谈、相处与共事,于是满意地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臣请向陛下谈赏乐与娱乐之理。
“倘大王在此奏乐,百姓闻听钟鼓之声,管龠(yuè)之音,俱都头痛心烦,愁眉苦脸地相互议论道:‘陛下既然如此爱好音乐,何以使百姓苦不堪言——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倘陛下在此狩猎,百姓闻听车马之声,目睹仪仗之盛,俱都头痛心烦,大家愁眉苦脸地相互议论道:‘吾王如此爱好田猎,何以使百姓痛不欲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为何百姓会这样痛心疾首呢?皆因陛下只图个人快乐,而未能与民同乐。
“反之,倘陛下在此奏乐,百姓闻听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俱都眉开眼笑,奔走相告:‘吾王大约心情十分欢娱,不然何以能够奏乐呢?’倘使大王在此田猎,百姓闻车马之声,见仪仗之美,俱都笑逐颜开,奔走相告:‘吾王贵体定然异常健康,不然何以能驰骋狩猎呢?’百姓为何又会如此欢欣鼓舞呢?只因大王能与民同乐。为人君者,能与民偕乐,天下则必归服。”
“与民同乐”的内涵极其丰富,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的各个方面。
国君与民共同欣赏音乐,这就势必打破了《周礼》关于乐舞的等级森然的界限,肯定了俗乐的地位与价值,将雅乐与俗乐等同起来,有机地统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