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向来风花雪月:江南爱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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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叶浅予的婚姻辩证法

文人独白,文人回忆录,说真话的少,流水账的多。尤其是晚年之回忆录,要顾及家人后人的情况,要考虑到方方面面,货真价实的东西几乎很少,基本是清汤寡水的,不写也早为人所知的。胡适在世时,在台湾曾让他的同辈人写回忆录,应者也有,但能爆料的实在太少。尤其是在大陆,在经历诸多“史无前例”之后,即使也有人在写回忆录,有人也在号召说真话,但说真话何其难也!

而涉及个人情恋等问题的,更是禁区。有的作家早年就写过这方面的东西,到了晚年还是不得不算陈年老账。如沈从文早年写过《记丁玲》一书,记述可谓详尽也,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丁玲和沈从文都获“解放”,两人不仅没有相逢一笑泯恩仇,反而又在伤口上人为地撒上一把盐。所以我以为文人相轻,不是一句空话,因为彼此知根知底,一说便成了祸。所以有的当事人,便一直保持沉默,如徐志摩死后的陆小曼,她不为自己申辩一个字,惟一要做的就是要想方设法出版志摩的全集,因为那个年代,志摩非革命诗人,所以也没有人会来出版他的著作。后来,据志摩和张幼仪的儿子子徐积锴回忆,他的母亲张幼仪倒一直对陆小曼保持着一份尊重。

当然,从恩怨关系上来说,张幼仪不能忘记的是林徽因,正如陆小曼不能忘记的也是林徵因,可是林本人敢对人说自己的痛苦和难处吗?

也有的当事人也写过回忆录,如王映霞。对于她的文字,见仁见智也属正常。不过我以为,总要让人有一条活路吧。有些事情早已是死无对证的,所以也只能略备一说。比如说汪静之晚年回忆说,当年在武汉是王映霞就来找他,让他陪着去医院做人流,这事汪的妻子也知道,但是郁达夫却不知道。汪还曝出王映霞与戴笠有一腿的事情……

说真话难,回忆录中说真话更是难上加难。当然也有例外的。有的当事人已去世,垂暮之年的老者便什么也不怕了。有的想说点个人情恋方面的事情,妻子或丈夫已去世,所以也就敢写一些了,这方面汪静之倒是个榜样,晚年还把情书情诗都出拿出来出版。相比较而言,画家艺术家比所谓诗人作家要坦白得多,男性又比女性要坦白得多。很有可能,就艺术家而言,文字不是他们第一位的艺术语言,所以一旦引诸文字,反倒能写出一些东西来。而作家对自己的婚恋诸事,则是惜字如金,避讳多多,应该说很不好玩。

其实艺术家都是很好玩的,特别是他们面对艺术和爱情的时候,但是如果不是写自传,写自传又竭力避讳,那好玩也变成不好玩了。照我接触的艺术家传记部分,凡是妻子或儿女所写的,我以为是大可打个折扣的。

所以我们特别为大画家叶浅予而骄傲,他为我们留下了一部《细叙沧桑记流年》。

1907年出生于富春江边的大画家叶浅予,是个坦白的人,他在80岁开始写作回忆录,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非常坦白地讲了自己一生中的几个女人,他是这样写的——

1987年是我的80寿辰,我开始动笔写回忆录。其中一个重要部分,是写我的家庭生活,从罗彩云、梁白波、戴爱莲到王人美,写这四个女性在我一生中所起的作用和影响。

孙女说,这么分开写,岂不影响自己的社会声誉?我说,把真实生活写出来,反而能破除社会对我的怀疑。

大画家能有这样的认识,真是不简单啊。我们不能保证回忆录的百分之百真实,但是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角度,而他一生中的四个女人,他先是简括地叙述之——

罗彩云,是明明和你父亲的亲生母亲,可惜是个文盲;我和她之间,除了生儿育女,无感情可言,是我抛弃了她。

梁白波是个画家,才情横溢,与我一见钟情,可是她不能忍受情妇的地位,终于抛弃了我。

戴爱莲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倾心于她对艺术事业的奋斗精神,她对我的艺术事业起到极大的鼓舞作用,当然我也在艺术上给了她很多帮助,可惜在相处十年之后,由于环境的变迁,她另有所爱,抛弃了我。

在独居四年之后,由于朋友的推动,我和王人美结了婚。岂知我们之间,世界观、人生观和生活习惯如此不同,竟至在日常生活中缺少共同语言,貌合神离30年,迫使我专心一意在事业上寄托感情。王人美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自尊心太强,由于在事业上力不从心,很苦闷,容不得别人触犯她的自尊心,特别是长期高血压形成脑血栓之后,她性情更加乖戾,使我难以忍受。但想到我们已到垂暮之年,不得不强迫自己克制和容忍,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大画家如此写了,倒让后面的传记作家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

说叶浅予,可以先说张乐平,同是漫画家,我们现在印象中似乎张乐平名气更大,因为他创作了三毛的形象。其实叶浅予可以说是中国连环漫画的第一人,在他之前,中国还没有连环的漫画形式,而他创造的“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形象,在当时可以说家喻户晓。在当时凡有连载漫画的,必然就有叶浅予的王先生和小陈。据说,这王先生的形象取材于邵洵美,脸是瘦瘦的;而小陈呢,则取材于章克标,脸是圆圆,当时这两位都是叶浅予的朋友。叶浅予的这个连环漫画一画就是十年,且达到洛阳纸贵的地步。直到抗日战争开始,叶浅予认为此类内容不适宜抗战的形势了,故毅然绝然地自我了断。

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形象当时就被拍成电影,且是系列性的,一共拍了近十部,所以由漫画而改编成电影,中国在七十年前就有了。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又由张建亚改编成《王先生之欲火焚身》搬上银幕。同时代的漫画名家还有张光宇,我只知道他画过金瓶梅全套,还有就是丁悚,他是丁聪的父亲,当时的漫画家们处在抗战的时代里,所以他们的艺术创作是极进步和革命的,而在艺术上也都各有追求,并未一味的讽刺与幽默。就是从今天的动漫时代来看,我们现在的系列漫画的创作,其知名度还比不上“三毛”和“王先生”,我们后来是看到了朱德庸、黄玉郎等人的漫画故事,才知道即使是在港台,漫画也并不像我们所理解的单幅的讽刺和幽默的。

叶浅予后来从漫画转到国画,亦成大师。

叶浅予先生的第一次婚姻也是媒妁之言,当时叶家跟罗家结亲,自然是包办形式的。罗家是桐庐之望族,所以婚事宴请大约办了一个星期才结束。婚后的叶浅予自然是要回上海做事的,他的意见是妻子留在老家,当时的做法一般来说也是这样的。我们只要想想鲁迅的婚事、郭沫若的婚事,不管有没有感情,妻子之留守,侍奉公婆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与桐庐县相邻的富阳,就是郁达夫的老家,一开始郁的原配夫人孙荃就先住在县里。但是叶浅予的妻子罗彩云是有先见之明的,她非要跟叶浅予去上海,于是她也很快融入到了大上海的生活中了,只是在生育孩子时回到桐庐老家。照叶浅予的说法,妻子罗彩云到了上海之后,倒是做起了专职太太,成天以打牌为乐,而叶浅予,照他朋友的话说,几十年来都是笔不离手的——如此,两人的情趣自然相距甚远,而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这话也绝不是流行歌曲唱唱的。

在叶浅予有了一儿一女之后,大约也就是婚后的第五年,一个叫梁白波的女画家走进了叶的生活。

据后来黄苗子的回忆文章说,梁白波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有气质,而且她是在知道叶有妻儿的情况下,开始了跟这位画家的同居生活,两人都是画家,一下子有了所谓的共同语言,艺术家气质的人,恋情的开始似乎总是很快的,就像灵感的爆发一样。叶梁之恋,都算是名人之恋,所以可能一开始除了罗彩云不知道外,圈中的不少朋友都是知道的,因为叶梁已经出入双双了。不久小报上就曝出了绯闻,一篇《“王先生”失踪》把这个事情公开化了。

新闻舆论在任何时候都是很有杀伤力的。报纸一报,叶和梁只能逃离上海跑到了南京,前面讲过罗家还是颇有势力的,结果是叶浅予被罗家押回上海。这个情节想来还是很有意思的,本来该是让叶浅予悔过自新的,谁知叶浅予已开始向罗提出了离婚请求,妻子不同意,她的观点是除非是她犯了什么错误,比如是她不忠之类的,那么做丈夫的才可以休妻。想想也是有道理的,任何东西都是一把双刃剑,家里是望族颇有背景,这可以让人把丈夫抓回来,但是又因为是大家族,这个面子是非常之重要的。婚一下子离不成,于是后来就产生了一个折衷的分居协议,由叶浅予负担妻儿的生活费用等。据叶老回忆,文革时的罗彩云是跟儿子生活在一起的,当时也受到牵联,得重症不忍病魔之折磨,后来吞安眠药而自杀。

然而叶浅予和梁白波却并没有正式结婚。其原因为何也不得而知了,照前面叶的说法是她不忍情妇之地位,因为分居毕竟没有法律的效应的。很可能在叶浅予解决家庭矛盾之时,这位艺术家已经已经移情别恋了,我觉得这也很正常吧。梁白波正式离开叶浅予,那是在1938年,这一年叶31岁。很快地梁白波爱上了一个空军军官,后来随夫定居台湾。据黄苗子、郁飞等一些名士之回忆,去台湾之后,白波为林海音编的杂志画过插图,但是艺术上没有再进一步的发展。据说晚年是比较凄惨的,她自比为一块抹布,并且有精神分裂的倾向。

这里有一个插曲,梁白波当年常在看一本叫《邓肯自传》的书,我们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看到的,连同写梵高的《渴望生活》,都是那个时期颇有影响力的传记。梁白波崇拜邓肯,巧的是她离开叶浅予后,上天却真的安排了一个舞蹈家来到叶浅予的身边。而且舞蹈家和画家也有共通之处,即她们都是从事造型艺术的。看过《邓肯自传》的人都晓得,舞蹈家邓肯的情人也都是艺术家和诗人,包括诗人叶赛宁。

离开了梁白波的叶浅予被组织派去香港办一本刊物,刊名叫《今日中国》,就是今天对外宣传的概念,刊物是直接由宋庆龄领导的。这时一九四0年,这时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从海外回来的舞蹈家戴爱莲走进了叶浅予的生活。当时戴要演出,叶去画速写,一个风度翩翩,一个娇小可爱。娇小可爱现在不太好从影像资料上看到,而叶之风度翩翩,倒是可从当时的照片中看到,的确是少见的那种艺术家的风度啊。俩人几乎是一见钟情。当时戴完全不会说中文,她是特立尼特和多巴哥的华侨,而叶的英语水平只是中学生的,所以两人几乎无法对话,好在叶欣赏戴的舞姿,戴欣赏叶的画,特别是戴爱莲看到这位画家画的全是自己的舞姿,这种感觉当然是比舞姿更美的。那个时候,戴爱莲有一种崇拜画家的情结在里面,这是后来叶才知道的。所以他们相识半个月,便结了婚,当时的情况是他们都要回重庆了,万水千山总是情,万水千山终是难,临走之时,叶对戴说,我们结婚吧!

当然,我们可能要等到他们十年之后才读得懂“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或者说要经过更为久远的岁月,才会知道这两位艺术家当时为什么会闪电式的结婚的,特别是对于戴爱莲,她后来被称之为“中国舞蹈之母”。

这一年就是1940年。这一年叶33岁,戴24岁。

那是一个战乱的时代,那是一个青春的时代。

一个画家和舞蹈家的结合,而且是一个对中国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的舞蹈家,所以结婚对两人之间的影响肯定都是非常之深远的,特别是对于戴爱莲,叶浅予等于是她的一个引路人和导游似的,这无疑是一段极为幸福的日子,虽然经历了战乱等艰苦岁月,但是对于艺术家来说,战乱从来就不是艺术的敌人,艺术的敌人只能是对艺术的懈怠和麻木。这个时候的戴和叶都进入了一个艺术的创新时期,比如戴是一个把芭蕾舞中国化民族化的第一人,而叶呢则开始了国画创作。两个人经常在一起采风,并且叶总是替戴画速写,留下了许多令人赞叹的杰作。不过后来在分手之后,照叶浅予的说法,因为语言不通等多种原因,叶浅予戏称自己是戴的跟包。而到了1950年,叶浅予时任中国美协副主席,戴爱莲当上了北京舞蹈学校的校长。叶戴十年婚姻,戴没有生育,她曾去香港治过病,但无果,这让她觉得有所愧疚。所以她后来把叶浅予和罗彩云的女儿视同己出,正是这一年,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又到了终点。

1950年的秋末冬初,叶浅予从新疆回来,戴向叶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叶问为什么,戴说她已经爱上别人了。叶追问是谁?戴说是一个在这里住过的青年舞蹈家,其实就是她的舞伴。据现有的材料说,文革开始后她又被“舞伴”抛弃,可谓是尝尽了感情之痛苦。“解放”后又跟叶浅矛的女儿有来往,视明明为己出,直到后来她又迎来了一段伟大的黄昏恋。此待后面再叙。

当戴提出离婚,这个时候叶浅矛才明白,上一回跟梁白波,如果说是自己越轨,那么这一回是轮到他要出局了。第二年由组织出面协调,两人正式离婚。

这对叶浅矛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因为那时他已经44岁,所谓哀乐中年大概也莫过如此吧。

第四个走进叶浅予生活的是王人美,著名的电影明星,因《渔光曲》而蜚声影坛的,后来王人美嫁给电影皇帝金焰。三四十年代的电影明星,离婚率普遍比较高,王人美和叶浅予认识时,叶已经独居五年,王人美呢已经和金焰分手十年,他们俩人是属于朋友撮合而成的,因为都是社会名人,又都是离异之后的单身,所以在经历一段接触之后,叶浅予向王人美提出了求婚的要求,王人美阅人颇深,当时是有过犹豫的,但后来还是答应了,1955年他们结婚时,王人美41岁,叶浅予47岁。但是婚后王人美说就说忍受不了叶浅予的大男子主义,才一个多月就提出要离婚……叶先生说他们的婚姻长达三十多年,虽然磕磕碰碰,貌合神离,但也很奇迹般地维持下来了。

而所谓磕磕碰碰,貌合神离,那是因为叶浅予的性格始终是外向的大胆的大大咧咧的,而且生活中也十分幽默,这跟他是漫画家出身很有关系,而王人美则经过了历次运动之后,变得有些胆小和自闭,生活中反而有些一本正经。何况两人都已中年,早就形成了各自的生活习性,两人又都是艺术家,极其敏感,所以其婚姻的磨合难度可想而知。后来整个中国社会越来越政治化,文革中叶浅予入秦城监狱七年,历经磨难。王人美也还在等着他,非常之不易。王人美后来也出版了《我的成名与不幸》,讲了他跟金焰和叶浅予的情感生活,倒也还算实在。其实三十四年代的那些明星,有好的传记的非常之少,原因无非还是不敢讲真话。王人美在她的传记中,自然是讲到了叶浅予的大男子主义。

其实关于解放后的王人美,人们所知甚少。不过恰好我手头有一张影碟,叫《青春的脚步》,是1957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王人美演一个遭丈夫遗弃的角色,而丈夫因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又道德败坏,爱上了自己表弟的女朋友。如果从年龄上来推算,当时王人美已经43岁,人到中年,野玫瑰的风采自然是没有了,而且她不像那些徐娘虽老风韵犹存的明星,即使在六七十年代,还可以拍些电影。我没有考证这是不是王人美的最后一部电影,但是在那个年代里,演技的陈式化等都是一个大问题,所以像王人美这样的也是无用武之地。

现在很多人认为叶浅予是个在爱情上失败的男人,虽然优秀而伟大,但是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却都离他而去,而华君武说他是个专找“霓虹灯”式的女人,大抵是指找的女人都耀眼发光的意思吧。作为爱情失败的佐证,有人说戴爱莲甚至在晚年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爱过叶浅予,只是说他优秀而已,因为优秀和爱还不完全是一回事情。

要花一些笔墨来说说戴爱莲的的另一段爱情生活,这曾经是叶浅予不知道也不愿面对的,辩证法本来是讲方法论的,又讲两分法,要知己知彼,但叶属于那种只知己不知彼的人,所以难免有了盲点。

其实让戴不能忘怀的男人既不是叶浅予,也不是当年的那个舞伴,而是远在海外的雕塑家——捷克人维利。这位中国舞蹈之母一生也没有从她的初恋中走出来。这话就得追溯到1939年,这一年戴留学英国,当时他在捷克人维利的画室里,利用暑假做过两周的模特儿,并且无可挽回地爱上了这个艺术家,但这个威利已经跟银行家的女儿西蒙订婚,而这位西蒙又恰好是戴的同学,也是学舞蹈的,当时正好放暑假回奥地利了,而戴爱莲呢刚好利用暑假给维利做模特,她们就这样生活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西蒙回来了,戴就选择了离开,虽然痛苦,但却无奈,后来戴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两个星期——这大抵也让我们明白了戴为何在跟叶浅予认识半个月之后就结婚了——是对艺术的膜拜,还是一种弥补心理?这里面太复杂,而这一切当时的叶浅予肯定是不知道的。据说戴曾经想把自己的初恋故事说给他听,叶浅予表示不想听,直到七十年代末,戴虽然早跟叶已经离婚,但还是想把这事告诉他,叶浅予仍表示不想听。当时的戴爱莲作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他托人去英国寻找维利。四十年过去了,戴爱莲还在思念着跟他过了两周的画家维利。

天遂人愿,相隔40年,戴爱莲和维利又见面了,而且安排者竟然还是西蒙。当年西蒙回家过暑假,才把空档留给了她的同学。现在又是西蒙为他们安排见面等,其实这也正常,因为戴毕竟也是自己的同学。而让西蒙更不能想到的是,两位老人竟然旧情萌发……后面的事情更像是一场传奇,西蒙后来得了不治之症,她在病床上叫来了她的女儿,嘱咐女儿让这位戴姨妈,来照顾维利的生活。所以后来才有维利和西蒙的儿子来接戴爱莲去英国的事情。

半个世纪之后,这一对有情人终于生活在一起了。直到1995年,维利去世。也是这一年,叶浅予去世,这两位男人,都是1907年出生——真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宿命啊。一个是雕塑家,一个是画家,都是从事造型艺术的。

而作为那场爱情的见证,在维利的工作室里,在那两个星期,维利为戴爱莲精心创作的一尊颇具东方少女气质的石质头像,已经从维利的家里摆放到伦敦的英国皇家舞蹈学院的大厅里,而瑞典斯德哥尔摩舞蹈博物馆也收藏了戴爱莲石雕头像复制品。

但是在叶浅予的画册里,戴爱莲的身影就决不是这么一幅了。我们知道艺术家都是多情的,但如何经营他们的婚恋,或许是一门更高的艺术吧,而在这方面,有的艺术家就显得比较单纯了。作为极有魅力的男人,叶浅予无疑是极为女人缘的,他一生中的四个女人,他努力地想读懂她们,所以直到晚年,在他的《细叙沧桑记流年》中,他努力地想探讨婚姻的辩证法。

但婚姻真有辩证法吗?或许是有的,但是爱情是没有辩证法可言的,如果有,那也基本就是事后诸葛亮,也只有经历了沧桑,才能摸到一点点门道。

艺术不也是这样吗?

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

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落叶

你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

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

之江情侣柴米夫妻

大约是1981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走进之江大学,当时叫浙大三分部,说得夸张一点,看到三分部的那些房子,当时好像身在异国他乡。虽然此前和此后我无数次路过这一地方,因为山脚下的公交车站,是我上下班必经之路,但惟1981年的夏天,一位齐齐哈尔的诗歌爱好者来到这里,我山上去跟他聊天,当时还在学生宿舍住了一夜,好像正是放暑假时期。

此山叫作秦望山,就在钱塘江边,跟著名的六和塔只相距一站路,而再望西一站就是著名的九溪十八涧。那么一个好地方,座落着这么一所好的大学。当时印象极深的是校园里那些极漂亮的房子,特别是那红墙的教堂和钟楼,夏夜散步时有一种极清凉清净的感觉,很像世外桃园。

早一些年,杭州的媒体曾经列出杭州最适宜谈情说爱之十佳场所,之江大学的旧址,就是十大之一。后来著名作家、杭州人高阳也读过之江大学,但那时已民抗战时期,该校已迁往上海,后来又迁往贵州云南等。这真的是很有名气和骨气的一所大学。现在,它仍属浙江大学之江校区。之江,钱塘江的别称,因为钱塘江呈之字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一所美国的教会学校,建于1914年,目前这之江大学旧址还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当年列强侵入中国时,都要求中国割地陪款等,惟美国没有要求拿现金,而是用所谓“庚子陪款”的钱来把晚清时期的一些学子送出去留学,这一影响力真是深远啊,可惜现在很少有人说一段的历史,而教会学校在中国的影响力,也很少有人好好评价过。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我坐公交车路过浙大三分部时,我见不少教授在这一站上上下下,他们中不少还是国宝级人物呢。当年一代词宗夏承焘就是之江大学之江诗社的社长,而他的高足之一,就是因译莎士比亚而蜚声中国文坛的朱生豪。

这一“当时”,差不多要八十年前的1929年了。当时嘉兴人朱生豪已经是之江有名的才子,诗文俱佳,中英文俱佳,他的老师夏承焘曾如此夸奖这个学生,说“朱的才智,在古人中只有东坡一人。”

所以当1932年,江苏常熟人宋清如来读一年级时,人家就向她介绍朱生豪了,这很有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味道。在大学里,学子们在不同时期可以不同方式出名。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诗写得好你是诗社一员,那就很能吸引女生;再就是舞跳得好、吉它弹得好,会唱摇滚;接下去是演话剧;然后是踢足球或打篮球……每个时期总有吸引女生注意力的撒手锏,而在朱生豪读大学的时期,诗歌也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一种联系纽带,是酵母是粘合剂,特别是对于宋清如。

因为宋清如的诗文也不错,所以他才会看中朱生豪的才气。早年家里已经为她订下了一门亲事,她后来要求母亲退亲,要求用做嫁妆的钱来读书,好在母亲开明,遂培养出了一个名女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母亲开通开明的不在不数,比如说丁玲的母亲也是极开明之人,生了丁玲之后也还去上学读书,这对丁玲以后的成长道路也是很有影响的。宋清如后来说,她对婚姻有三个不——第一不嫁当官的;第二不找写小说的;第三不找常熟人。

第一似乎还好理解,当时有不少女大学生是看不起当官的,这跟今天的公务员热恰成对比,且是鲜明之对比;第二呢可能是小说看多了,觉得小说家有点可怕;第三宋小姐当时看到的常熟男人以公子哥儿居多。

其实宋清如在今天要算是张家港人氏了,因为行政区划的调整。

三十年代初,像宋清如这样的女大学生当然是奇货可居的,但是她潜意识里是有点怕结婚的,因为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但是在之江大学,她遇到了学哥朱生豪,虽然他们年龄相同,但宋清如大一时,朱生豪已经大四了。宋清如参加了之江诗社,规定要交一首诗,宋应酬一下交了一首打油诗给朱,朱看了看不予评论,却把自己写的诗给宋清如看。

这一细节很有意思。朱生豪不评宋诗,大概是因为宋的这一首诗不怎么样,而奉上自己的诗,这就是很有想法的行动,这跟借书一样,一来二去交往就会多了,而且由此也看出,在宋学妹面前,朱学哥对自己的诗颇有自信。

当时在之江,关于朱生豪有两个传闻,第一是他少言寡语,不会在女生面前献情,所以人们称他“没有情欲”之诗人;第二是他当时也有一个女生跟他走得比较近,年龄却长他六岁。

没有情欲之诗人,实际上说的是敏于思而讷于言行,作家中有不少是这样的人,好在他们是作家,还可以写,可以写情书,所以遂有沈从文追张兆和的三年情书,而朱生豪之“没有情欲”,也是一种表面现象,从朱生豪给宋清如开始看诗作这一刻算起,实际上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了。

而宋清如呢,也终于在之江校区里成长为一个有名的女诗人了,她在杭州人施蛰存编的《现代》杂志上发表诗作,据施作家后来回忆说,在前三卷的现代杂志上,就发过宋清如的五首诗,当时在这杂志上发表诗作的还有艾青、戴望舒、郭沫若、朱湘、何其芳、李金发等著名诗人,这说明宋清如的才华也渐渐为人所关注了。

当然女诗人之受到男编辑之关照,在这今天也不例外的,只是打铁先要自身硬,自身如没有才气,那也会扶不起来的。

宋清如来到之江大学的那一年是1932年,她像一阵轻风,吹拂起之江才子朱生豪的涟漪。

秦望山下,钱塘江畔,一个大一,一个大四,两位情侣相处的日子实际上并不多,一年之后,就得分别了,俩人只能靠书信往来,其书信又是情书据多。

最为著名的是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

“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多亦纵横,同学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绚不群。招落月,呼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竟已倾。”

“我的野心,便是想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

在这里我倒是很意外地发现,洋洋洒洒之莎士比亚中文文体的创始人,其古典诗的功底也相当了得。

而宋清如也有诗写给朱生豪,其中《假如》一首中有这么四句——

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

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落叶

你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

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

宋清如写这一首诗时,朱已经毕业,去了上海的世界书局做英文编辑。晚年的宋女士讲起这一首《假如》时说,“我的诗后来竟成了我与生豪两个人一生的写照”。

两地书。朱生豪是活在文字里的人,他当时一周两到三封信写给宋清如,宋则一周一封回复朱。后人像考来证鲁迅和许广平之《两地书》那样,来考证朱宋的情书,发现朱生豪之落款就很有个性,他用过的好玩的署名大约有——“黄天霸”、“张飞”、“常山赵子龙”、“猪八戒”、“牛魔王”、“云始天尊”、“伤心的保罗”、“兴登堡将军”、“和尚”、“无赖”、“饿鬼”、“小癞痢头”、“魔鬼的叔父”、“傻老头子”、“叽里咕噜”;还有什么“蚯蚓”、“野狼”、“鲸鱼”、“阿米巴”、“冬瓜”、“豆腐”、“臭灰鸭蛋”、“你脚底下的蚂蚁”……

跟鲁迅先生有得一拼。

1935年,朱生豪决定翻译莎士比亚,并希望把译著当作礼物献给宋清如,没想到这一举动,成就了朱生豪,使他成为莎士比亚译作的第一人。从那时开始,朱先生除了译著,还曾在报纸上发表过一千多篇的新闻随笔,内容是揭露日伪和德意法西斯的罪行的,其文风跟莎著截然不同。后来这些随笔汇编为《朱生豪“小言”集》一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00年出版。

一个是风,一个是落叶,两人经过十年的爱情长跑,终于在1942年5月1日的上海结成正果,夏承焘老师为这对高足写下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个字。才子佳人是他们之本质,而柴米夫妻则是生活之现状。也很有可能夏大师已经预想到了他们当年的生活窘境,而且不幸被说中了。我曾经听夏大师学友的儿子说起过夏在文革时买西瓜的事情。说那时夏大师住在杭州大学时,每每听到下面有人吆喝卖西瓜,他就拄着拐杖笃笃笃地下楼来,一问价格便又笃笃笃地上楼了,人们不理解,说像夏教授这样的,怎么还在乎这一点西瓜钱啊,而且那时西瓜才几分一斤呀!

教授自有教授的理财方式。而朱生豪与宋清如的爱情长跑,果然有时世艰难的原因,但也不排斥生活的艰辛。当时朱译莎士比亚尚未完成并出版,所以生活很是窘迫的,现在据他们儿子朱尚刚所著的《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中披露,两人在结婚时就有一个《约法七章》的,其中就有很具体的规定——

一、为避免离别痛苦起见,生豪愿于本年暑期后随同清如重回常熟居住;并为使莎剧译事早日完成,不致时作时辍起见,非有重要事故,暂时不再返归嘉兴。

二、生豪愿对岳母尽最大可能之孝敬,并诚意服从清如之任何训令;唯清如亦必须绝对尊重生豪之感情,勿令其在精神上感受痛苦。

三、生豪必须按月以稿费三百元供给姑母等二人生活,清如必须予以种种精神上之协助,使其能在安定之心理下达成此项目的,而不致随时遭受不快意之阻扰。

四、清如必须向母亲明白要求划出每日下午时间作为与生豪商酌文字上疑难,及个人读书写作之用。

五、清如必须向生豪保证不得有六小时以上之离别,如有必要之理由,当先征得生豪同意,并约定准确归期,不可失信。

六、关于补习英文事宜,可由清如就下列二办法中决定采取一种:

(A)除王龙因至亲关系,可允其间日一来外,其余一概拒绝;徐氏姐妹如偶有疑问,可予以讲释解答;唯王龙代应其校中课卷,清如应先向王家姑母说明,教授王龙以不接受金钱酬报为条件,否则不教。

(B)收纳资质聪颖之学生五六人至七八人,规定每日上午为教授时间,每月须有一百五十元至二百元学费收入,以补贴本人饭食及损失。

七、清如必须允许生豪不勉强其从事不愿意之行为,如单独陪陌生人吃饭等。

我觉得这个约定真是有意思啊,除了经济问题,还有个人生活细节问题,比如充分照顾到朱生豪之个性,连不愿单独陪陌生人吃饭等都写上去了,甚是有趣。我曾经写过蔡元培征婚的公开化透明化,但这只是婚前,婚后夫妻如何规定和约束,这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约法七章可作参考的,其中涉及经济关系,对丈母娘的供养等非常明晰。特别是关于第五条,更是有意思,“清如必须向生豪保证不得有六小时以上之离别”后来的确有一段传说可以来作佐证的。

说有一次宋清如有事回了趟常熟的娘家,事先给他准备好了七天的饭菜,谁知妻子一走,搞得来朱生豪竟每天在雨中站在门口的青梅树下等候,捡一片落叶,写上一首诗:“同在雨中等待,同在雨中失眠……”

这个时候朱生已经有好几顿饭都没吃了。宋清如回来看丈夫这个样子,就发誓再也不离开他半步了。

在生活中,朱生豪完全依赖宋清如,他当时已经“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简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的地步,据说傅雷译书时也是这样的。但朱生豪之文人气似乎更重,他对妻子的依赖程度也更深。宋清如曾经回忆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说朱生豪完全像个孩子,这可能是指其腼腆和内向吧,而作为宋清如也自然对他有了一种呵护之潜意识。她后来也认为对朱之爱,还包含有一种母爱之成份。

当然任何约定都是针对君子而非小人的,这个约定背后到底有什么背景,现在大抵是不太说起了,我觉得凡事要看背景,而我们总是习惯省略了背景。央视十套做过一套《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说的就是上世纪前半叶,那些有名文人的婚恋故事,做得也还算用心的,但又往往是做一见钟情的据多,不说矛盾或者是有意回避矛盾,这就是一个问题。其实文人更是常人,一见钟情时可能会更浪漫一些,但在柴米生活中,有时又会显得更无能和无奈。

战乱,逃难,清贫,迁徙,没有什么收入,再加上贫病交加,这一对柴米夫妻的确生活十分窘迫。其实对于这一点,宋清如曾经有过心理准备的,结婚前娘家问她有无中意之男人,他曾经说过一句,有是有一个的,只是比较穷而已。后来她的亲戚说,你们两个人可以工作,再穷也穷不到哪里去。这个话曾对宋清如的结婚是起了作用的。只是婚后宋清如开始做家庭妇女了,而更悲惨的是,这位才子也渐渐地走到生命的终点了。1944年的12月26日,朱生豪去世,这一年,他和宋清如同为32岁,儿子则刚满周岁。

朱生豪的墓志铭是——这里安眠着一个孤独而又古怪的孩子!

这是朱生自己的诗句。

朱先生逝世后,宋清如曾再嫁他人。此人曾是他们共同的同学,他对宋清如说:“朱生豪比我有才,生前我不与他争。他死了,我要娶你。”这个话就今天听起来也是很感动的。谁知婚后,宋清如发现他已有妻子,于是愤而离开。那时宋已怀孕在身,不久产下一女。女儿长大后,追问父亲为何人,宋清如不能回答。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宋清如的一儿一女皆离家支边去了,而宋曾在多所学校任教,包括杭州师范学校、杭州商业学校等。文革结束后,宋清如将回城的名额给了女儿,儿子当时却还留在了新疆。

这个选择,也曾经被人拿来作文章。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这作为佳话和谈资是可以的,但是真要在生活现实中,那是极难的。照我的看法,才子佳人,最好还是不要做柴米夫妻;而做柴米夫妻的,最好也不要去舞文弄墨了。当然,现在的柴米夫妻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不知这是不是另一种悲哀。

伟大的莎士比亚,伟大的朱生豪和宋清如。我现在家里珍藏了一套莎士比亚,我们都知道莎翁很厉害,如果懂通他,在现代至少也可当个编剧混饭吃了。这是一个小品的时代,浮躁之心是读不进莎翁的。莎剧37部,朱生豪译完了31部,解放后朱生豪的弟弟和宋清如都先后下功夫译过另六部,想了却朱生豪未了之心愿,但均因风格不同而未被采用,如果朱生豪地下有知,应该是值得欣慰的了。

才子佳人,其实宋清如还不是一般的佳人,她本人就是一位才女,完全可跟林徽因、陆小曼等媲美齐名的才女,从现在仅看到的几首诗来看,其水平的确不同凡响,我们就以这一首宋诗人写于1980年的《招魂》结束本文吧——

也许是你驾着月光的车轮/经过我窗前探望/否则今夜的月色/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回来回来吧/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情的故乡

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经过我楼头彷徨/是那么轻轻地 悄悄地/不给留一丝印痕/回来回来吧/这里正是你倦倦的亲人

哦,寂寞的诗人/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也许是沧桑变化/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回来回来吧/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

一生都在恋爱,说明其荷尔蒙的活跃和蓬勃,反之只靠写写回忆录和工作报告那是不需要激情的。创作是需要欲望的需要动力的,恋爱就是其中的一大动力。所以一生都在恋爱的人,也等于说一生都在创作,无名氏就是这样一个作家,这样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