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眼心与身语意
不只是老天知道,即便是我们每一个人也都知道,所有人提笔写作时,都想写出好文章。
可是老天也知道,而且我们每一个人也都知道,那么多人写了很多字,这些字集合起来,列队走上报纸、杂志、网络,终于集合成册,变成一本书,摆上案头,但天可怜见,一多半都不是好文章。
写不成好文章的原因,从古到今,人们谈了很多。当然古今之人谈的着重点非常不同。过去人谈的多是禀赋、才情、学识、胸怀、人生际遇。今人提笔为文,嘴上也有很宏大的说法,但胸中盘算却大不相同。或者幻想如何成为明星,或者想到最终如何日进斗金,或者幻想当什么会员、得什么奖项。再不济的,也把千古文章事,变成即时的敲门砖。写了些文字,便希望栖于高位者看见,做个捉刀写讲话稿的,人前人后,也有别样荣耀与风光。因此之故,这些年来,我有些怕看同时代人写的文字。怕的就是,像鲁迅笔下的狂人,看来看去,自己感官混乱,从字缝里偏偏瞧到不合于“千古事”的种种意思出来,得失之间的“寸心”所感总有一些悲凉的失望。不敢怀疑这个高歌猛进的时代有什么精神症候,只能怀疑自己迂执于古老的文章之道而想去做心理咨询了。
当然更害怕对别人的文章去评头品足。
有人误解是小有成功而酿出了大的骄傲。其实,在我自己,断断没有什么特别的骄傲。有时显得不近人情,那也是为了一点尊严——不是我的尊严,而是文章的尊严,文学的尊严。这尊严就是拒绝亵玩。人生多艰,不能一味见花月而无病呻吟。尘事纷繁曲折,更不能空泛地营造空洞的歌唱。大我不真,小我也失去了依凭。自己不是斗士,只是在斗室中追寻辞章之美,用文字探究人性幽微与世事起伏;在公众场合,常常只讲自己崇信什么,而不随性褒贬,也是没有勇气反对该反对的,至少不信口表扬不该表扬的。这哪里是什么骄傲?只是一个对人生、对世界、对文字怀有虔敬之心的写作者起码的信条,或者说是一条最后的底线。一个已经退守到某一条最后底线的人,哪里还有骄傲可言?
但是读到格绒追美电邮来的这些文字,我却有种久违的冲动,愿意谈一点自己的意见。
因为从这些文字中,我读到了人的心灵。是的,心灵。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于文学,心灵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在今天的生活或者文学中,心灵却常常缺席。没有心灵,个人的感受没有立足之点;没有心灵,我们也无从深入世道人心,洞幽烛微,见人所未见,言人所未言。特别是写作者的身份是藏族人,所写对象当然也是母族的生活。在汉文写作中,这样的写作常常自我悬置为一种文化考察对象,一种奇异的地理与风习,一种想象的了无真实生活感受的浪漫空间。这样的写作,是我常常回避不及的。而唯一缺失的,就是经过心灵映射的真实生活。不但异族人的写作大多如此,本族人的写作也因为此种风习的引导而显得虚浮缥缈。
所以,我说自己喜欢格绒追美的这些文字,首先就是因为这不是一种风情表演。而是一个人在观察、在感受,是沉思。首先是人,是生活,然后才是哪一个民族的人,哪一个民族的生活。而在很多写作中,这个顺序却会发生颠倒。
所以,我说自己喜欢这些文字,是因为真诚。真诚地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在日常生活中去感受日常的痛苦与欢欣。当然,作者也并不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人。经验是普遍的,日常的,但人作为一种能够思想的动物,通过写作却要寻求对于日常经验的超越。这本书名落脚于“行走”,毋宁说,是在行走中感受。同时,作者也显露出一种野心,这个野心就是把生命当作一个奇迹,来思考或者说来捕捉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意味——哲学一词,是借用了作者文中自己的说法。而在我看来,生活的意味或者文学的呈现总能比哲学更丰富,更能摆脱概念的规定性而更加意味深长。
我之所以喜欢这些文字,并不是艺术水准与思想的方式与深度已经达到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高度。总体来说,行文上结构上还较为拘谨,沉郁有余而灵动不足。表面上看,这是个形式问题,其实还是心灵自由的问题,是思想的方式与深度问题。我们一个一个字细细写来,是为了表达我们的眼与心,那一个字一个字从某个神秘的地方逶迤而来,也是为了成就我们的眼与心,而不是为了被装订成册,成为一本书。如果多想想这个道理,那么,我们就不会过于拘束于一本书的形式,而获得更多的抒发与摹写的自由了。如果不拘泥宗教义理,借用一下其身语意的说法,颇相类于写作者常讲的手、眼、心。三者的存在与关连,应该正是文学的着力之点。特别是本书这样的文字,注定会要求作者倾注更大的心力。
但无论如何,都是应该为这样的文字而感到鼓舞。因为,这样的文字除了阅读带来的满足,更重要的是使我们对作者的将来有了更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