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高尔基
当您,马克西姆·高尔基,已经享誉世界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念书,当时我们这些孩子对俄国几乎一无所知。在我们上课用的地图上,离我们的城市和河川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黑压压的乌云,宽广而深沉,从太平洋那边袭来,几乎压住了我们小小的欧洲。老师们解释说: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但是——很可惜——文化方面却十分落后,还很荒凉野蛮,文盲之多令人遗憾。然而,请您不要以为,他们讲话如此傲慢是出于政治仇恨!这只不过是源自于我们良好的先进的学校教育和文明的一种善良而又浅薄的自豪感,欧洲曾经把教育和文明看作是最高人性的保障。长期以来,我们这些欧洲人,不仅仅只是学校里的孩子,对于这种借助肥皂和书籍所获得的文明的优越感深信不疑。直至1914年,披在我们人类身上的这一层薄薄的外衣突然被撕破,屠夫的肌肉在我们这些人身上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们才懂得这种文明的全部匮乏。
后来,我上了大学,俄国以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形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突如其来的新鲜事物立即把我折服,使我心醉神迷,展现在我眼前的非凡的人性和前所未闻的深厚感情,他们像一个深渊诱惑着我。我们曾经怀着令人吃惊的敬佩心情学习这两位榜样,因为他们出类拔萃,超越了自身,超越了人类的一切平庸,被推向人类对立的两极:罪恶和神圣!我们热爱他们,同时也害怕他们,我们怀着一种极其迷茫,几乎充满恐惧不安的感情把自己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我们既爱他们又怕他们,因为在他们与我们之间隔着一种陌生的东西,一种过激的和与自身为敌的东西,这一点令我们惊愕。我从心底深深地爱着他们,但也清楚地感觉,我不能与他们一起生活,因为他们是永远紧张兴奋,永远大胆想象,并一再否定自己的巨人。那时,我第一次认识到俄国的天才,而对于它的人民和它的真实力量还毫不了解。
后来我接触到了您的作品,马克西姆·高尔基,我又一次获得了新的认识,这就是俄罗斯的力量,俄罗斯的健康以及这个伟大民族的心灵和外貌。如果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向我们展示的是一种特殊的人,俄罗斯人中的极端,他们的思想过于活跃,他们的情感过于激烈,我通过他们的作品预感到这个民族精神中的破坏力量,那么通过您的作品我看到的则是持久的力量,一种默默无闻地、不露声色地进行建设的力量。我感到高兴的是,真正的人民,不论住在何方,不论在哪个国家,也不论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他们都是同样的,他们如同地球自身的原始自然力,如同小麦和大麦以及那种从同一个地球吸吮养分,受同一个太阳光照的神圣的本原物质一样。不同的民族和国家烘烤面包的主体物质是谷物,这一点是一样的。而您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的一位作家,通过您的文学创作揭示了人民这个本原物质。您没有人为地使它发酵,没有像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把它神化,也没有像大多数民粹派作家那样给它裹上一层甜甜的糖皮儿,而是以您这个正直人的目光所特有的令人心悦诚服的客观态度,发自内心的真诚和独一无二的,刚正不阿的个性来描写人民的。您既不夸大,也不贬低。您看到了一切,而且一切都看得清楚真实。因此,您的目光,您的眼力,对于我来说,是当今世界的奇迹之一,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其博大的胸怀,把他们亲眼看到的一切都加以拔高或者夸大,而您,马克西姆·高尔基,正好相反,您的天才在于,公正地、最大限度地体察一切真实的东西。如果您描写一个人,我敢发誓,这个人就是您看到的那个样子,既不比他的原型高大,也不比他的原型矮小。您的尺度从来准确无误,不歪曲也不改动,是我们当今文学中绝无仅有的最准确、最精密的透视灵魂的光学仪器。托尔斯泰的照片和记述他生平的文章成千上万,然而,它们所表现的任何一个托尔斯泰形象都没有像您用六十页纸所塑造的那个托尔斯泰形象那么集中,那么透彻,给后代人留下了那么栩栩如生的印象。一如对待这位伟人一样,您也以同样公正的态度看待俄罗斯街道上那些最可怜的流浪汉和几乎被世人遗忘了的吉普赛人。您给我们提供了了解俄罗斯的文献,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不仅仅是俄罗斯人深广的心灵,而且还有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尘世间的七情六欲。
一个艺术家的目光如此无比公正,这绝不只是眼睛的功能,绝不是瞳孔的奥妙和技巧所致,它是一个诚实心灵的有机部分,它有机地来自一种与生俱来而且表现在整个人身上的天然的正义感。我从未有幸亲自与您见面,但从您作品的字里行间我已经了解,您的本性诚实,无懈可击。因为,一个本性不诚实的人是不可能塑造出成千上万如此真实的人物形象的。仿佛是全体人民把您从芸芸众生中推举出来做一名见证人,要您描写他们的本性,说出他们最隐秘的思想和愿望,而您也忠实地、卓越地完成了这一伟大使命。如果说,今天我们对俄罗斯人民有了较多的了解,我们能热爱他们并且相信他们的精神力量,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您——马克西姆·高尔基。今天,当我们怀着激动和感激的心情紧握着您的手时,我们觉得,我们紧握的正是整个有血有肉、充满生机的俄罗斯。
茨威格小传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出生于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一个富裕的犹太工厂主家庭。父亲经营纺织业发家致富,很有教养,钢琴弹得非常出色,书法清丽,会说法语和英语。母亲出身于意大利的一个金融世家,从小就说意大利语,这些对于茨威格的语言和文学上的天赋的形成,无疑具有重大的影响。
1899年,茨威格中学毕业,后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在维也纳大学攻读德国和法国文学期间,茨威格接触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研究和翻译过法国波德莱尔和魏尔伦、比利时凡尔哈伦的诗歌。1900年曾去柏林学习过一个学期。他有意识地深入社会底层,了解一些遭人唾弃的卑贱者的生活经历和内心世界。1903年获博士学位。
1901年第一部诗集《银弦》出版。1904年后任《新自由报》编辑。后去西欧、北非、印度、美洲等地游历。在法国结识了维尔哈伦、罗曼·罗兰、罗丹等人,受到他们的影响。1911年出版小说集《初次经历》,主要写少男少女青春期萌动的心理。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从事外国文学(主要是诗歌)的翻译工作。战争爆发后流亡瑞士,与罗曼·罗兰等人一起从事反战活动,成为著名的和平主义者。他的第一部反战剧《耶利米》也在瑞士首演。1919年后长期隐居在萨尔茨堡,埋头写作。1928年应邀赴前苏联,从而,与高尔基结识。
战后,他目睹人民的灾难和社会道德沦丧,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深入探索人的灵魂。他的作品匠心独具,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社会批判的成分也增加了,尤其是“以罕见的温存和同情”(高尔基语)塑造了不少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马来狂人》(1922)、《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1922)、《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1922)、《感情的紊乱》(1927)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1933年希特勒上台,茨威格于次年移居英国。1938年入英国籍。不久离英赴美。1940年到巴西,时值法西斯势力猖獗,作家目睹他的“精神故乡欧洲”的沉沦而感到绝望,遂于1942年2月22日同他的第二位夫人伊丽莎白·奥特曼(33岁)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的寓所内双双服毒自杀。病理学家认定他们是在中午到下午的4点钟之间死去的,服用了巴比妥,警察发现时,茨威格与妻子拥躺在床上,一瓶矿泉水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一代文豪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茨威格在遗书中写道:“在我自觉自愿、完全清醒地与人生诀别之前,还有最后一项任务丞需我去履行,那就是衷心感谢这个奇妙的国度——巴西,她如此友善、好客地给我和我的工作以憩息的场所。我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日俱增。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从此以后我更愿意在此地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重新开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却因常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经过这漫漫长夜还能看到旭日东升!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茨威格去世后,巴西总统下令为这位文学大师举行国葬。
茨威格一生著述丰富,代表作品有小说《最初的经历》、《马来狂人》、《恐惧》、《混乱的感觉》、《人的命运转折点》(又译《人生转折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又译《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象棋的故事》、《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滑铁卢之战》、《危险的怜悯》等;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传记《异端的权利》、《麦哲伦航海记》、《断头王后》、《人类群星闪耀的时刻》、《同精灵的斗争》(又译为《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三位大师》、《三个描摹自己生活的诗人》、《三作家》、《罗曼·罗兰》等。
茨威格自杀之谜
1942年2月23日,茨威格和他的妻子在南美巴西服毒自杀。近四十年来,研究者纷纷探讨这位作家的死因,提出种种疑问,作出种种解释。那么,茨威格为什么会走上这条绝路?
希特勒上台前,茨威格便看出法西斯包藏祸心,绝非善类。1933年法西斯分子上台不久,便制造了国会纵火案,企图向全世界证明,国际共产主义,也就是世界犹太主义,阴谋颠覆德国政府,是德国人民的死敌。可是法西斯弄巧成拙,明眼人全都看清了这次大火的秘密。柏林当时正在上演映根据茨威格的小说改编成的电影《火烧火燎的秘密》。人们站在广告牌前,相视而笑,心照不宣。这微笑激怒了做贼心虚的法西斯匪徒。这些真正的纵火犯终于撕掉了广告,电影被禁止上映。接着,柏林狂热的纳粹大学生在广场上焚烧进步作家和犹太作家的书籍,以表示对法西斯主义的信仰,对元首的忠诚。包括海涅、托马斯·曼和茨威格的作品在内的大批书籍被焚,这些作家的作品统统被禁。大批进步人士,犹太血统的知识分子和科学家、作家受到迫害,关进集中营,或被迫流亡国外,德国国内一片白色恐怖。
对许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进行过深刻分析的茨威格,根据《我的奋斗》和法西斯上台前后希特勒的言行,对此人也进行了分析,希特勒青年时代作为一个落魄的艺术家,流落在维也纳街头,衣食无着、走投无路;为此他绝不会宽恕维也纳,放过奥地利。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他一定要以胜利者的姿态,随着凯旋的行列,进入维也纳,看到这座曾经使他蒙受耻辱的城市匍匐在他的脚下。因此,当大部分欧洲人士,包括张伯伦这样老练的政治家在内,都对希特勒抱着幻想,以为绥靖政策可使法西斯餍足的时候,茨威格却看清了法西斯的罪恶本质。1934年他被抄家,这是奥国当局所采取的一次难以自圆其说的行动。于是茨威格离开萨尔茨堡前往英国,1938年,奥地利被法西斯并吞。从1934年到1940年,除了两度访问美洲之外,茨威格一直侨居英国。1940年取得英国国籍,前往美洲,最后住在巴西。在这期间,他集中力量写作他的自传《昨日的世界》,并且创作了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茨威格在物质方面没有任何匮乏,而且也绝不缺乏荣誉。他在美洲的演讲旅行,总是一次次凯旋的进军;他在巴西举行作品朗诵会,总是万人空巷,深受欢迎。他有英国国籍,不像一些流亡的犹太人处处受到歧视,在饥饿线上挣扎;他拥有巴西的长年签证,是受到特殊礼遇的共和国的贵宾。那么,他为何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