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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孙犁(2)

1946年,孙犁在河北省河间市工作。有一天,正是赶集的日子,孙犁走到大街的尽头,抬头发现前面有一片小树林,就在一棵柳树下,有一个卖旧纸的小贩,推着独轮车。孙犁走近往独轮车里一看,纸堆里有些破旧书,翻出来仔细一看,一本书的封面是一片海洋,中间有一枝红花,竟然是1907年创刊的文艺月刊《小说林》出版的原版本《孽海花》。孙犁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当即掏钱买下,就坐在树下读了起来。可惜的是后来这部《孽海花》在战争年代转移时丢失了,为此孙犁难过了好一阵子。

天津解放后,孙犁进入了天津城,并且从1949年起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在天津,孙犁继续四处寻觅求购曾朴的《孽海花》。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次,在一家小书店里,孙犁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久违的《孽海花》,买下来后,兴冲冲地把书捧回了家。

但是不久后,孙犁把这本自己珍爱的《孽海花》送了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孙犁有一位姓张的同事,当时正在谈恋爱,女方绰号叫“香云纱”(因穿黑色的香云纱旗袍而得名)。一天,孙犁来找姓张的同事,看到同事和他的对象正在读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孙犁只读过周扬译的这部小说的上卷,于是冲口就问:“这本书的下卷内容如何”就是这句话,竟然引起了同事的不快。他愤慨地说:“中国的译者分上下卷,原文就是一部书。”不久姓张的同事结婚,而且马上就要出国当参赞,孙犁为了表示祝贺,就送了这部自己珍藏的《孽海花》。

二次寻寻觅觅,买下了《孽海花》,一丢失,一送人,这样孙犁寻觅《孽海花》的念头更强烈了。一直到1962年,孙犁听说中华书局出版了《孽海花》的增订本,立即到天津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并且按照自己的习惯给书包上书皮,终于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孙犁作品精选

吃菜根

人在幼年,吃惯了什么东西,到老年,还是喜欢吃。这也是一种习性。

我在幼年,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是吃蔬菜和野菜长大的。如果说,到了现在,身居高楼,地处繁华,还不忘糠皮野菜,那有些近于矫揉造作;但有些故乡的食物,还是常常想念的,其中包括“甜疙瘩”。

甜疙瘩是油菜的根部,黄白色,比手指粗一些,肉质松软,切断,放在粥里煮,有甜味,也有一些苦味,北方农民喜食之。

蔓菁的根部,家乡也叫“甜疙瘩”。两种容易相混,其食用价值是一样的。

母亲很喜欢吃甜疙瘩,我自幼吃的机会就多了,实际上,农民是把它当做粮食看待,并非佐食材料。妻子也喜欢吃,我们到了天津,她还在菜市买过蔓菁疙瘩。

我不知道,当今的菜市,是否还有这种食物,但新的一代青年,以及他们的孩子,肯定不知其为何物,也不喜欢吃它的。所以我偶然得到一点,总是留着自己享用,绝不叫他们尝尝的。

古人常用嚼菜根,教育后代,以为菜根不只是根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甜味中略带一种清苦味,其妙无穷,可以著作一本“味根录”。其作用,有些近似忆苦思甜,但又不完全一样。

事实是:有的人后来做了大官,从前曾经吃过苦菜。但更多的人,吃了更多的苦菜,还是终身受苦。叫吃巧克力奶粉长大的子弟“味根”,子弟也不一定能领悟其道;能领悟其道的,也不一定就能终身吃巧克力和奶粉。

我的家乡,有一种地方戏叫“老调”,也叫“丝弦”。其中有一出折子戏叫“教学”。演的是一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天寒失业,沿街叫卖,不停地吆喝:“教书!教书!”最后,抵挡不住饥肠辘辘,跑到野地里去偷挖人家的蔓菁。

这可能是得意的文人,写剧本奚落失意的文人。在作者看来,这真是斯文扫地了,必然是一种“失落”。因为在集市上,人们只听见过卖包子,卖馒头的吆喝声,从来没有听见过卖“教书”的吆喝声。

其实,这也是一种没有更新的观念,拿到商业机制中观察,就会成为宏观的走向。

今年冬季,饶阳李君,送了我一包油菜甜疙瘩,用山西卫君所赠棒子面煮之,真是余味无穷。这两种食品,用传统方法种植,都没有使用化肥,味道纯正,实是难得的。

1989年1月9日试笔

黄鹂——病期琐事

这种鸟儿,在我的家乡好像很少见。童年时,我很迷恋过一阵捕捉鸟儿的勾当。但是,无论春末夏初在麦苗地或油菜地里追逐红靛儿,或是天高气爽的秋季,奔跑在柳树下面网罗虎不拉儿的时候,都好像没有见过这种鸟儿。它既不在我那小小的村庄后边高大的白杨树上同黧鸡儿一同鸣叫,也不在村南边那片神秘的大苇塘里和苇咋儿一块筑窠。

初次见到它,是在阜平县的山村。那是抗日战争期间,在不断的炮火洗礼中,有时清晨起来,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脚下的丛林里,我听到了黄鹂的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可是,它们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

因为职业的关系,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时简直近于一种狂热。

在战争不暇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

前几年,终于病了。为了疗养,来到了多年向往的青岛。

春天,我移居到离海边很近,只隔着一片杨树林洼地的一幢小楼房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晨黄昏,我常常到那杨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我发现有两只黄鹂飞来了。

这一次,它们好像喜爱这里的林木深密幽静,也好像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并不匆匆离开,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

每天,天一发亮,我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轻轻打开窗帘,从楼上可以看见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

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一旦要离此他去。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窠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

一天清晨,我又到树林里散步,和我患同一种病症的史同志手里拿着一支猎枪,正在瞄准树上。

“打什么鸟儿?”我赶紧过去问。

“打黄鹂!”老史兴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

这时候,我不想欣赏他的枪技,我但愿他的枪法不准。他瞄了一会儿,黄鹂发觉飞走了。乘此机会,我以老病友的资格,请他不要射击黄鹂,因为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我很感激老史同志对友谊的尊重。他立刻答应了我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并且说:

“养病么,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听。”

这是真诚的同病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儿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

有一次,在东海岸的长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讨取身边女朋友的一笑,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在天空的海鸥。一群海鸥受惊远飏,被射死的海鸥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胜利品无法取到,那位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助打捞,工人们愤怒地掉头划船而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里,无可奈何地写了几句诗,也终于没有完成,因为契诃夫在好几种作品里写到了这种人。

我的笔墨又怎能更多地为他们的业绩生色?

在他们的房间里,只挂着契诃夫为他们写的褒词就够了。

惋惜的是,我的朋友的高尚情谊,不能得到这两只惊弓之鸟的理解,它们竟一去不返。从此,清晨起来,白杨萧萧,再也听不到那种清脆的叫声。夏天来了,我忙着到浴场去游泳,渐渐把它们忘掉了。

有一天我去逛鸟市。那地方卖鸟儿的很少了,现在生产第一,游闲事物,相应减少,是很自然的。在一处转角地方,有一个卖鸟笼的老头儿,坐在一条板凳上,手里玩弄着一只黄鹂。黄鹂系在一根木棍上,一会儿悬空吊着,一会儿被拉上来。我站住了,我望着黄鹂,忽然觉得它的焦黄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带有一种凄惨的神气。

“你要吗?多好玩儿!”老头儿望望我问了。

“我不要。”我转身走开了。

我想,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它不久会被折磨得死去。

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

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想起黄鹂。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两句文章的好处。

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

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

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

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在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

196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