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3月,中央决定邀请大约12名成为中国公民的外国人参加政协,我是其中之一。
迎接金婚
1995年12月23日,我的工作单位外文出版局为庆祝我80岁生日举行了午餐会,我特别赞颂了两个已经去世的亲密朋友——司徒慧敏和马海德。“我最感谢的那个人,”我说:“她还住在医院里,刚开过刀。我讲的是我的爱人凤子。”
她当时病得很厉害,肾功能衰竭和尿毒症折磨着她。我说:“凤子在我的文学翻译中,在我的写作中,在我的国际活动中,都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我说:“她使我加深了对中国人民的爱和对中国文化的欣赏。我深深地感激她。”
但我那时不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家来了。1996年1月21日,她在医院里安静地去世,享年83岁。
我发现了她写于1993年10月的作品《迎接金婚——八十自述》。
在文章中,她说:“我们爱过,怨过,只有今天似乎才有所相知。才相互了解彼此的为人、脾性、喜怒哀乐。漫长的岁月,战争,‘运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人的性情有时几乎被扭曲了。直到今天,我们似乎才发现彼此的长处和弱点。”
她对我们将近半个世纪的婚姻生活的总结基本上是准确的、真实的。
在我们婚后所有这些年的生活中,在她这部回忆录之前的任何文章中,她从来没有提到过我。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在回忆录中好像是打开了防洪闸,她的爱和赞美一下倾泻了出来,我非常为之感动。
凤子不只是我的妻子,她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流淌在中国和我之间的一条不断的溪流,其间流淌着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个社会的精髓。
凤子作品精选
灯
我爱灯。我爱的是借各种形式透露出来的那一星光亮。当太阳落到西半球的那一面,月亮同星星也被云层封锁掉的时候,哪怕是一盏油灯的光,也够屏除由于黑夜而袭来的情绪上的压迫。何况借这一星光亮。你还可以继续完成白天未完成的工作,就是休息吧,有三五个朋友地北天南地聊聊天。时间随着跳动的灯芯逝去了,大家这才恋恋地各自去寻一个无梦的睡眠。
赶路的时候,随着疲倦、饥渴俱来的向往,也就是这一星灯光。灯光告诉你,一段艰难的行程快到终点,尽管路还没完,你还得走,但,前面的村落可以使你得个暂时的休止。去敲一个陌生人家的门,狗的吠声似警戒,也似欢迎。曾经在远远山坡上带给你希望的那一星灯光,这时伴着灯光照耀在你面前的,是一些虽然陌生却十分诚挚的乡下人独具的质朴笑容。无需浪费语言,扑掉身上的尘土,你便被接待得像家人一样。
如果你远航在海上,就算你习惯了海上的风浪,你习惯于飘泊的生活,只要你的本性没有被压抑,你会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寂寞。你渴慕着陆地,你渴慕着陆地上人们的生活。于是,你迎着太阳出来,送着太阳落进海底,你整日伏在船舷。浩瀚无边的天和水,不会出现神话中的故事。海市蜃楼毕竟是虚幻的折光。你的眼神也隐藏不了心底的忧郁。黄昏留下来的最薄弱的一道光亮,也被海水吞没了似的。漫漫无尽的黑夜,只有海的啸声控制了一切。你禁不住颤栗。忽然,远处隐现出一星光亮,也许那只是指路的灯塔,可是你会马上恢复勇气,你有勇气战退与黑夜惧来的恐怖,至少你不会航错了方向。更假如,远处一星星光闪亮的像女人头上的一串珠饰,闪耀着灯光的陆地就在面前,那陆地上有你怀念的家一样的温暖。
可是,当你踏上了某—处陆地,各色形式的各种灯光,固然带给你无限新奇,同时也带给你无限困惑,这些灯光变成了说谎的声音,正如高楼上血红地照耀着的“礼义廉耻”,这灯光─—假如它也被命名为“灯”的话─—却写尽了现实生活中的诸种丑恶现状。
这时,你会恋念海市蜃楼的再现。未必幻想才是真正美丽的吗?
这就是都市。灯光照耀的似是白昼,而灯光下匆忙来去的人们,却像盲人一般,茫然不知路。
我不禁怀念起一段夜行生活来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我跋涉过乱石耸立的悬岩和河流,盼望中的一点火光都没有。我真奇怪我有一双在暗中寻路的眼睛,我辨别得出河水的深浅,我辨别得出路的高低。我终于从这样—条崎岖的路走了过来,现在回想起来是奇迹,我几乎不相信我曾经有过那样的勇气。
事实是有一盏望不见的灯,闪耀在前路。我信赖这一盏永远闪耀的灯光,我信赖我有这毅力,尽管黑夜茫茫,有信心必然会达到最终的目的的。
中元祭——给无墓的江村
自从你不及告别一声,就悄悄地走了,到达了目的地后只来过两封短笼,之后,你的消息只断续的从朋友们那儿听到:说你病了,病重了,入了医院一直到你被埋进了土里,到今天,三个半月了,你身死异乡,死后草草下葬(虽然朋友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力),竖不起碑,建不了墓,因为土地不是自己的!活着四处挂单的人,死了也只有孤魂野鬼做伴,而你能处之泰然;可是,作为朋友的我们,却像一些许下了愿心的人,不会顾及能力,都有那份想望:凑些钱,买块地,重新埋葬你的遗骨,给怀想你的人们建立一个可以永久凭吊的纪念碑。自然,想到今天,还只是一个想望,为了马上实现这心愿,我们拟议过许多傻的计划和办法。我们盼望雾季早点来到,盼望多演几个戏,盼望在重重压榨之余,再从朋友们少数的口粮里抽出一部分钱来……盼望……盼是盼不尽的,只盼望我们的心愿能早日成为事实。
今年的雾季会不同于往年么?可是今年的观众可能还是相等于往年那么踊跃。多少人在娱乐支出项下付出一个相当大的数目,在购买戏票的时候,还得付出不可计数的时间同精神的损失。挤在嘈杂的剧场里,兴奋地等候一声锣响。“上戏了”,演员给他们光亮,给他们感情上的满足。他们笑着,眼角含着泪光,批评着戏,批评着角色;最后他们还要问问“下一次演什么?”
“下一次演什么?”演员们也自己问自己。
可是在回答这问题以前,演员们,和一般戏剧工作者们,还要拿出大部分精力,来应付一些更实际的问题:要应付生活,要应付不支的病体,要应付“圈子”,要应付那些不甘被卷入的人事……要应付……太多了!一个热爱真理,热爱人生,热爱艺术的人,到底也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当应付不了的时候,他的身体同精神,自然地做了第三期肺病菌的战场,最后牺牲的是演员们(戏剧工作者们)自己!而你正是受着这些委曲,怀着满腔的义愤,默默无声地“引退”了的一个人,你甘心引退吗?当然不啊!你活着时,你有信念,你有热情,当信念遭受压迫,热情受着冷落时,你决不甘于缄默,你的激烈的言词,至今还睐亮在我的耳际。我明白为什么背着人吐血而在人前却隐讳着病,你不甘于这样默默无声地倒了下去的,可是你却终于无声地走了。
我常常想起你来,觉得你是远行去了,有一天会回来。朋友中有人有此同感,有人却笑是白日梦。说到梦,中元节的前夜,我看见你,你忧郁而憔悴。我问你许多话,你却始终不语,醒来怅望到天明,我想起这两天走夜路,苦旁巷角不少人为孤魂野鬼烧纸箔。往年,我会笑人迷信,而今年当自己的一个朋友也做了孤魂野鬼之一的时侯,我不禁有这动念,通知几位朋友,一块为你烧点纸箔。自然我更明白生前过惯了苦日子的,死后做鬼不怕穷,你的忧郁不在此。
不知道你曾否得着一点人间的消息,如果死而有灵的话,活着的朋友们的心情并不比往年好,可是朋友的干劲却比往年坚强。今年的雾季可能比往年更热闹,然而一些所谓实际的问题会比往年少么?……
现在是秋天,有人说忧郁的秋天已点缀了不少的诗意。而我们,却再也读不到一首你的诗了!无限的怅念,无限的怀想,让落叶载起这份友情,随风送到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