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沙汀
4月13日信收到。我那封信走了一个多月,大概因从汉口到四川那一段水路交通不便之故。听说船少。但你这封平信却快得多,不知何故。周扬同志写信告诉我,他已要徐冰同志把你的关系转去。想来那边已通知你了吧?
你们那边的情形去我一点不了解。所以你信上所说的某些感觉我无法发表意见。按照一般情形而论,我们有些干部在工作上有缺点那是难免的。许多同志参加革命以后一直在激烈的斗争中,很少有可能系统地学习马列主义,因此他们往往理论水平不高。从你自己那方面来说,你长期一个人留在蒋区的乡间,也可能对有些情况难免隔膜。但是,不管怎样,的确首先要把关系弄得好。因为只有关系较好,才有可能互相了解,互相信任,并再进而互相批评,互相帮助。
我们学校在离城20多里的乡下。茅盾先生,周扬同志我都少见面。所以你寄茅盾先生三篇小说,我还不知道。《还乡记》我倒写信给帘甘兄,气巴金——编者要了一本来看了。在你三部长篇中,我也觉得是这一部最好。首先我感到你组织得很紧凑,能够引人入胜,不像《掏金记》前一部分有些沉闷。主题也更积极,更明确主角冯大生这个人物是写得好的。我前次给周扬同志写信时,也说到你这部小说。但不知他看了没有?他现在仍很忙,似乎读作品的时间很少。但真要从思想上领导整个文化运动和文艺运动,不大量读人家的著作并自己常有文章发表,恐怕是有困难的。未进北京城时我就建议搞一个研究室,有几个人专门研究文艺现状和历史,但一直搞不起来。可以研究的人都主要干别的事情了。如我,现在天天看国文卷子,而且是社会科学的卷子。如文井,现在作东北日报副总编辑。因此,现在是作家很多然而作品却很少,无论创作或理论批评。鲁迅先生在左联讲话中记得有注意培养实力一条,乃今仍是一个问题。话扯远了。我感《还乡记》也感有一些较小的缺点;觉得有的不重要人物个性不大明显当然,几个次要人物,如冯大生原来的妻子,保队副,队长等还是有性格的,我是说有几个更不重要的人物);语言文字有些太土的土话,我也不大懂,而在叙述中有时又有太文的字眼(如“戟指”这一类的字眼);还有,我觉得冯大生与他原来的妻子被霸占的问题那一条线索写得更吸引人一些,关于竹笋那一条线索似乎写得较弱一些。我这些意见不一定对。当作谈天一样,顺便说说而已。
选集不寄新华出也好,它的报酬低,你想靠它还账可能会失望的。你这封信当遵嘱转寄周扬同志。
你和玉颀同志都好!
【评析】
关注好友,主要是关注好友的事业;赞赏友人,不免赞赏友人的作品。沙汀的三部长篇小说——《淘金记》、《还乡记》、《困兽记》,何其芳都读过了,品过了,所以他有足够的发言权。这里主要是评判和赏析了《还乡记》。评判是客观的,赏析是冷静的;从人物形象到遣字用句,都作了恰如其分的评述。
信中所提“文井”,即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严文井。
何其芳小传
何其芳(1912—1977),现代诗人、散文家、文学研究家。四川万县人。1931至1935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36年,他与卞之琳、李广田的诗歌合集《汉园集》出版,受到文坛注意。他的散文集《画梦录》出版后,曾获《大公报》文艺奖金。大学毕业后,到天津南开中学、山东莱阳乡村师范学校教书。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四川万县和成都教书,参加创办《川东文艺》和《工作》杂志。1938年赴延安,任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1944年以后,被派往重庆工作,任《新华日报》社副社长等职。1948年底开始在马列学院(即高级党校)任教。结集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诗集《预言》、《夜歌》(后改名《夜歌和白天的歌》),作品集《刻意集》,散文集《还乡杂记》、《星火集》及其续编等。新中国成立后,以主要精力从事文学研究和评论,同时参加文艺界的领导工作。他主持筹建文学研究所(今属中国社会科学院),曾任副所长、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等职。出版有《关于现实主义》、《西苑集》、《关于写诗和读诗》、《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论〈红楼梦〉》、《诗歌欣赏》、《文学艺术的春天》等著作。何其芳早期诗作艺术精致,色彩绚丽,以清新柔婉见长。其后风格变为平易朴实,乐观豪放。他还以写抒情散文著称,《画梦录》中的篇章常用象征手法,构思精巧,文字秾丽,富于艺术的独创性。以后在《还乡杂记》中的篇章则趋于朴素自然,感情犷放,格调明朗。
改名
现代著名诗人和文学理论家何其芳,原名何永芳,国文老师将“永”改为“其”,成为何其芳。这一字之改,使名字大放光彩,由一个十分俗气的名字,变成一个内涵隽永的美名。将“永”改为“其”名字起了两大变化:一是变为连姓取名,扩大了名字的容量,丰富了名字的内涵;二是变三个实词为两实一虚,虚实相生,使名字充满了生机,跳荡着情感,升腾着热浪,具有感人的力量。何其芳——多么芬芳,多么美好,多么令人陶醉啊!名字散发着诗意,洋溢着浪漫情怀,真是不可多得的佳名。何其芳不负重望,后来成为著名诗人和文学评论家,使自己“名副其实”,美名远播。
鱼和香皂一起吃
诗人形象并非都是风流倜傥翩翩雅态的,譬如何其芳先生。曾有人描述过何其芳先生买书的形象:矮矮胖胖身材,偏偏套上一件过于肥大的褂子,雨伞倒扛在肩上,朝后的伞柄上挂着几本买来的外文旧书,一摇一摆地走在大街上。还有更值得一瞧的呢,“有时……竟带了床单来,临走时背上一个大包袱,走在街上像个干什么的呢?”难免会招来路人讪笑,可认识诗人的人却是笑不出来的:“在这熙熙攘攘大街上,有谁能认出这是写过《夜歌和白天的歌》的诗人何其芳呢!”
本色最好,即使一幅“傻”相也是美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诗人,举手投足一派做作相,才真是傻相呢。当年何先生在“五·七”干校劳动时,随身带着一只大白瓷缸,刷牙、喝水、吃饭都用它。一次食堂改善伙食,每人一份连鱼带汤的烧鲢鱼,久未尝荤腥一脸菜色的何其芳匆忙把缸递上去,可是越吃越不对味,吃到最后,发现香皂在缸底呢。
何其芳作品精选
欢乐
告诉我,欢乐是什么颜色?
像白鸽的羽翅?鹦鹉的红嘴?
欢乐是什么声音?像一声芦笛?
还是从稷稷的松声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温情的手?
可看见的,如亮着爱怜的眼光?
会不会使心灵微微地颤抖,
而且静静地流泪,如同悲伤?
欢乐是怎样来的?从什么地方?
萤火虫一样飞在朦胧的树阴?
香气一样散自蔷薇的花瓣上?
它来时脚上响不响着铃声?
对于欢乐,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爱的,如我的忧郁?
雨前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巴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地梳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眼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山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象呵!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