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象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背后的故事
1923年8月的一个傍晚,25岁的朱自清和23岁的俞平伯在秦淮河边茶店里吃了豆腐干丝和烧饼后,雇了一只“七板子”,趁夕阳西下,皎洁的月亮方来时分上了船,在仲夏江南闷热的空气里开了船,两人开始了他们同游秦淮河,领略晃荡着蔷薇色历史的秦淮河的神韵航程了!23岁的俞平伯是初泛秦淮河,25岁的朱自清却早有经历,船上浆声阵阵,“七板子”有空敞的船舱,里面放着两张藤躺椅,上面有弧型的顶,两边有疏疏的淡蓝色栏杆,舱前顶悬着彩灯,俞平伯一上船就懒洋洋地躺下了,而朱自清拿着俞平伯的黑纸扇在拼命摇动,躺在躺椅上可以谈天,远望,也可以顾盼两岸的景色。在薄薄的暮霭和微波涟漪里,两人朦朦胧胧地聊着明末秦淮河的有关风流韵事,聊着《桃花扇》和李香君,越聊越神往于夜泊秦淮,华灯画舫了!两人忽然恍悟秦淮河的船所以能引起乘客的情韵实因诸多历史联想影像使然。秦淮河水碧深,厚而不腻,原也六朝金粉所凝?两人初上船时,天还未黑透,河水柔波恬静委婉,两人一边想象着海阔天空,一边憧憬着纸醉金迷,舱前顶悬着的彩灯亮了,像梦的眼睛一样,俞平伯在利涉桥边买了一盒烟,船过了利涉桥,荡过东关头,转弯不久就荡到了大中桥!大中桥连环着的三个桥拱壮阔,桥砖深褐历史悠长,桥上两旁满是破旧了的木壁房子,荡出大中桥,就要到灯火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真面目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荒江野渡般空阔。朱自清和俞平伯出了大中桥,下了船,借着新生的晚凉、河上的微风走了不到半里路,船夫已将船划过来停了桨,这里就是秦淮河最繁华的光景了!河里闹极了,船儿来往穿梭的,拥挤着停泊的,处处是歌声和胡琴声,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混浊的灯光里渗入一片清辉,真是人间奇景!枯涩脆弱的心忽然润泽,诱惑,生机勃勃的不易磨灭了。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岸上茶坊里,唱些大曲之类,不料她们现在秦淮河上讨生活,纠缠到朱自清和俞平伯的船里来,一只歌舫划过来,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塞向朱自清说:点几出吧!朱自清一面勉强将歌折翻一翻,递还过去,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那伙计腻着不走,又把歌折塞向俞平伯,不要!俞平伯急掉转身摇手说,那伙计又对着朱自清,朱自清窘迫地再一次拒绝了,那伙计这才有所不屑的走了,朱自清也把心放下了,如释重负。两人可以让歌舫走,却禁止不了歌舫来,到底游过秦淮河的朱自清乖巧,对船夫说:多给你些酒钱,把船摇开。浆声复响,两人来到安静处,今晚算乍回事呢?欲的胎动是无疑的!为何又羞涩躲避呢?俞平伯引诗比喻说:我有妻子,我爱一切女人;我有子女,我爱一切孩子;我同情那些歌妓,尊重那些歌妓,所以我拒绝她们。俞平伯认为在那样的情形下听歌是对歌妓的一种侮辱,虽然他也是想听歌的,但他干净地拒绝了。朱自清却陷入道德品质问题,心头反复着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两人在船夫催促下打桨徐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