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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俞平伯(1)

以漫画初刊与子恺书

听说您的漫画要结集起来和世人相见,这是可欢喜的事。嘱我作序,惭愧我是门外汉,真是无从说起。只以短笺奉复,像篇序,像篇跋,谁知道?

我不曾见过您,但可以说是认识您的,我早已有缘拜识您那微妙的心灵了。子恺君,您的轮廓于我是朦胧的,而您的心影我是厮熟的。从您的画稿中,曾清清切切反映出您自己的影儿,我如何不见呢?将心比心,则《漫画》刊行以后,它会介绍无量数新朋友给您,一面又会把您介绍给普天下的有情眷属。“乐莫乐兮新相知。”我由不得替您乐了。

除此以外,我能说什么呢?但是,你既在戎马仓皇的时节老远地寄信来,似乎要钩引我的外行话,我又何能坚拒?

中国的画与诗通,在西洋似不尽然。自元以来,重士大夫画,其蔽不浅,无可讳言。惟从另一方面看,元明的画确在宋院画以外别开生面。其特长便是融诗入画。画中有诗是否画的正轨,我不得知;在我,确喜欢这个。它们更能使我邈然意远,悠然神往。

您是学西洋画的,然画格旁通于诗。所谦“漫画”,其妙正在随意探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自在。看!只是疏朗朗的几笔,然物类神态毕入彀中了。这决非我一人的私见,您尽可以信得过。

一片的落花都有人间味,那便是我看了《子恺漫画》所感。——“看”画是杀风景的,当曰“读”画。您的画本就是您的诗。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一日,北京。

【评析】

两位从未谋面的文人画家,因一本书或一篇文章便毫无隔膜地笔谈起来,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文人间交友的一种普遍方式。

丰子恺要刊行自己的第一部漫画集,不是找同行的画家,偏找不擅绘画但行文却充满画意的俞平伯为其作序。而且他与俞平伯并未谋面,可算不识。而俞平伯呢,不仅欣然为其作序,并巧妙地以复信的方式代序。这段文坛特殊的情谊,今日重温仍令读者心中暖意融融。

在序(复信)中,俞平伯首先表示对丰子恺能将画作推介给“乐莫乐兮新相知”而欣慰欢喜。接着,说了一番他自谦的“外行话”。其实,这些话不仅不外行,还极为准确地概括了丰子恺“漫画”的特点,即“不求工巧,而工巧自在”、“‘看’画是杀风景的,当曰‘读’画。你的画本就是您的诗。”

可以想见,当丰子恺收到这封信(序)后,内心一定是无比欣喜的。因为,一则,俞平伯准确地评价了他的画;二则,俞平伯的坦诚使他坚信:从此又有了一位志趣相投的文坛挚友。

俞平伯小传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字平伯。现代诗人、作家、红学家。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他出身名门,早年以新诗人、散文家享誉文坛。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赴日本考察教育。曾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执教。后历任上海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1947年加入九三学社。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顾问,中国文联第一至四届委员,中国作协第一、二届理事。是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

俞平伯最初以创作新诗为主。1918年,以白话诗《春水》崭露头角。次年,与朱自清等人创办我国最早的新诗月刊《诗》。至抗战前夕,先后结集的有《冬夜》、《西还》、《忆》等。亦擅词学,曾著《读词偶得》、《古槐书屋词》等。在散文方面,先后结集出版有《杂拌儿》、《燕知草》、《杂拌儿之二》、《古槐梦遇》、《燕郊集》等。其中《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篇曾传诵一时。

1921年,俞平伯开始研究《红楼梦》。两年后,亚东图书馆出版专著《红楼梦辨》。1952年,又由棠棣出版社出版《红楼梦研究》。1954年3月,复于《新建设》杂志发表《红楼梦简论》。同年9月,遭受非学术的政治批判,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然仍不放弃对《红楼梦》的研究。1987年,应邀赴香港,发表了《红楼梦》研究中的新成果。198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论著合集。还著有《论诗词曲杂著》、《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有《俞平伯散文选集》等。

1990年10月15日逝世,终年91岁。葬于北京福田公墓。

俞平伯与《红楼梦》研究

1990年10月15日,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俞平伯逝世。俞平伯,无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无法把他的名字与《红楼梦》这部书剥离开来。他一生的荣辱祸福,是非功过,几乎全与这部书有关。

许多人知道俞平伯之介入《红楼梦》研究是受了胡适的影响,却鲜有人知道胡适的《红楼梦》研究受到了俞平伯的曾祖父、清代国学大师俞樾的影响。正是在这位学者的著作中,胡适发现了“《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高鹗)所补”的信息,而开始了对《红楼梦》作者的考证。而其“新红学”研究的方法,大抵不出清代考据学的路子,其实并不新,俞樾的小说研究使用的便是这种方法。因此,俞平伯与《红楼梦》之间的缘分,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就已经注定。

俞平伯的“红学”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时间段。如果说上世纪20年代初的研究,给他带来巨大声誉,奠定了其“新红学”研究代表者地位的话,那么上世纪50年代重拾“红学”研究的结果,给他带来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1954年,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运动在全国展开,俞平伯这个名字从此走出学术界,变成一个政治名词,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而他的“红学”研究,则作为胡适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学术思想的典型标本,受到严厉的清算与批判。

当历史进入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俞平伯已经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了。1986年,官方正式为50年代俞平伯受到的批判进行平反。同年,86岁的俞平伯到香港讲学,引起极大轰动。他所讲的,当然还是《红楼梦》。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老人常常手捧一部《红楼梦》长时间地呆坐。而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红楼梦》则完全占据了他已经处于混沌状态的大脑。

俞平伯作品精选

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

佩弦呢?

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窟,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

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辨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