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王安石的姻亲、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诬告东坡护丧回蜀时利用官船贩卖私盐等物,王安石闻之大喜,当即奏知神宗,第二天就下公文到东坡返蜀的沿途州县调查此事,连当年服役的士兵和船夫都被抓来严刑逼供,结果一无所得。司马光、范镇等大臣纷纷为东坡辩诬,范镇且指出苏洵去世后韩琦、欧阳修两人赠送的赙金即达五百两,东坡均予谢绝,岂有反而贩卖私盐以谋薄利的道理,东坡才算逃脱了谢景温与王安石合谋罗织的罪名。王安石还多次劝神宗贬黜东坡,神宗不听,王安石就说对待东坡必须像调教“恶马”那样,“减刍秣,加笞扑,使其服贴乃可用”。王安石身为年长十五岁的前辈和位极人臣的宰相,这样对待持不同政见的东坡,确实有失公正,更谈不上厚道。无怪在十多年后,当东坡在江宁与王安石相见时,东坡说了一句“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能言善辩的王安石也只好无言以对。
当然,王安石对东坡的才学其实是深为赏识的,尤其是当他不在朝中的时候,曾称赞东坡所撰的《表忠观碑》,又曾兴致勃勃地次韵东坡在密州所写的“尖叉韵”雪诗。当东坡遭遇乌台诗案后,王安石从江宁上书神宗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对东坡得以免死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元丰七年(1084)七月,刚离开黄州贬所的东坡来到江宁府(今江苏南京),会晤了已经退居江宁八年的王安石。一个是经历了四年磨难的旧党中坚,另一个是业已退出政坛的新党首领,虽然都还坚持着各自的政治立场,但毕竟远离了政治漩涡,彼此间的敌意已大为减退。见面之后,东坡说他有话想说。王安石顿时变了脸色,以为东坡要重提旧怨。东坡又说,他要说的是有关天下的大事,王安石才定下神来倾听。于是东坡对当前朝廷接连用兵和屡兴大狱的措施表示不满,认为“大兵大狱”是汉、唐灭亡的前兆,并劝王安石出面阻止。王安石说那都是吕惠卿主政的结果,自己已不在位,不便干预。东坡又说:“‘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这只是事君的常礼,而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岂能以常礼来报答皇上?”王安石顿时激动起来,厉声说:“我一定要说!”但他马上叮嘱东坡不可泄漏此话,原来他对吕惠卿的倾轧心有余悸。
此时东坡与王安石身上的政治家色彩已经消退,文人学士的身份意识得以凸显,所以他们的对话很快离开了政治的主题。两人互相出示自己的诗文,东坡手书近作相赠,王安石意犹未足,就自诵其诗,请东坡书写后留给自己作纪念。东坡称赞王安石的“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二句有《楚辞》句法,王安石欣然认可。王安石问东坡,他的雪诗中“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二句是否用了道藏中的典故,东坡笑以颔之。两人又谈论起学术,王安石说他对陈寿的《三国志》很不满意,要想重修又已年迈,劝东坡着手重修,东坡推辞说不敢当此重任。
东坡在江宁停留数日,两人多次作诗唱和,东坡游蒋山的诗中有“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二句,王安石大为叹赏,当即和之,并叹息说:“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王安石甚至劝东坡卜宅钟山,与他结邻而居,所以东坡在赠诗中说:“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一个月以后,东坡渡江北上,王安石送走东坡后,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劫波度尽,恩怨尽泯,两位文化巨人终于消除了彼此间的敌意。王安石最终改正了对东坡的看法,而东坡更是以不计前嫌的态度对待王安石,东坡的胸怀有如光风霁月,令人敬佩。
王安石作品精选
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译文】
我王安石说:昨天承蒙(您来信)指教,我私下认为与君实您交往相好的日子很久了,但是议论起政事来(意见)常常不一致,(这是因为我们)所持的政治主张和方法大多不同的缘故啊。虽然想要(向您)硬罗嗦几句,(但)终究一定(是)不能蒙受(您)考虑(我的意见),所以(我)只是简单地给您写了封回信,不再—一为自己辩解了。再三考虑君实对我的重视厚遇,在书信往来上不应该粗疏草率,所以现在详细地说出我所以这样做的理由,希望您或许能够宽恕我吧。
有学问的读书人所争论的问题,特别注重于名义和实际(是否相符)。如果名义和实际的关系已经明确了,那么天下的大道理也就清晰了。现在君实您用来指教我的,是认为我(推行新法)侵夺了官吏们的职权,制造了事端,争夺了百姓的财利,拒绝接受不同的意见,因而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诽谤。我却认为从皇帝那里接受命令,议订法令制度,又在朝廷上修正(决定),把它交给负有专责的官吏(去执行),(这)不能算是侵夺官权;实行古代贤明君主的政策,用它来兴办(对天下)有利的事业、消除(种种)弊病,(这)不能算是制造事端;为天下治理整顿财政,(这)不能算是(与百姓)争夺财利;抨击不正确的言论,驳斥巧辩的坏人,(这)不能算是拒绝接受(他人的)规劝。至于(社会上对我的)那么多怨恨和诽谤,那是我本来早就料到它会这样的。
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得过且过(已)不是一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多数把不顾国家大事、附和世俗(的见解),向众人献媚讨好当做好事,(因而)皇上才要改变这种(不良)风气,那么我不去估量反对者的多少,想拿出(自己的)力量帮助皇上来抵制这股势力,(这样一来)那么那些人又为什么不(对我)大吵大闹呢?盘庚迁都(的时候),连老百姓都抱怨啊,(并)不只是朝廷上的士大夫(加以反对);盘庚不因为有人怨恨的缘故就改变自己的计划;(这是他)考虑到(迁都)合理,然后坚决行动;认为对(就)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后悔的缘故啊。如果君实您责备我是因为(我)在位任职很久,没能帮助皇上干一番大事业,使这些老百姓得到好处,那么我承认(自己是)有罪的;如果说现在应该什么事都不去做,墨守前人的陈规旧法就是了,那就不是我敢领教的了。
没有机会(与您)见面,内心实在仰慕到极点。
【题解】
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开始推行新法,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第二年,司马光给王安石写了三封长信——《与王介甫书》责难王安石,列举实施新法“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弊端,要求王安石废弃新法,恢复旧制。王安石则写了此篇《答司马谏议书》回复。后来两人完全绝裂,司马光跟皇帝辞职,隐居洛阳专心撰写《资治通鉴》。
全文立论的论点是针对司马光的指责,指出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从而说明变法是正确的。司马光的攻击名实不符,全是谬论。文章逐条驳斥司马光的观点,揭露出他们保守、腐朽的本质,表示出作者坚持改革,绝不为流言俗语所动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