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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忆夏丏尊(3)

朱自清初到春晖,课务较多,上下午各有两个小时的课程,但他以丰富的中学国文教学经验,驾轻就熟,将课上得生动活泼,情趣盎然,受到学生的欢迎。

到了10月,朱自清将家眷接到了白马湖,刘熏宇把自己以前盖的小屋让了出来,使他们与夏丏尊的“平屋”毗邻而居。朱夏两家的前院只隔着一垛矮墙,相处极为亲和。那时,朱自清的3个孩子大的刚满6岁,小的不满周岁,小孩子之间吵闹不停,常常给一心扑在教育和写作上的朱自清带来不小的烦恼和焦躁。而每当吃晚饭的时候,院子里常听到朱家大的喊、小的哭以及孩子们在饭桌上的斗嘴声。每每这时,夏丏尊就在廊檐下或用时鲜小吃哄小孩,或对着墙边喊朱自清:“佩弦,来吃老酒吧!”朱自清应了一声就过去了,于是两人开怀畅饮,倾心交谈,其乐融融,不知东方既白。当时夏丏尊的孩子已10多岁,朱自清也经常抽空和他们玩耍,或带他们去春晖中学仰山楼前的游泳池里学游泳,或在平屋前面的石凳上和他们玩纸牌。两家人互相照应、互相体恤。

夏丏尊的家非常考究,屋里布置有名人字画,还摆放着古瓷、铜佛等古玩,院里则有精心栽种的花木。朱自清平日一有空,就和丰子恺、朱光潜等到夏丏尊的“平屋”赏花、喝酒、谈天,好客的夏丏尊总是热情接待,还时常留他们吃饭。而夏夫人总会准备一大桌的菜。身处这样的环境,拥有这样真挚豪爽的朋友,朱自清不禁产生“如归”之感,因而不止一次地说“我爱春晖”。

1925年,许多教员因为同校方在教育管理上意见不合,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等先后愤然辞职。两年后,朱自清也离开白马湖的春晖中学来到北京,其时夏丏尊已去了上海。两人虽然各处一方,但彼此始终惦念着对方。朱自清不时为夏丏尊在上海编辑的刊物如《一般》、《中学生》等杂志撰稿,还为《文心》作序,为开明书店编写语文教材;此外,还在一首《怀旧诗》和散文《白马湖》中,深情地表达了自己对夏丏尊的情谊、赞颂和感恩。他在《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一文中还写道:“夏先生是一位理想主义的教育家”,“爱朋友,爱青年,他关心他们的一切”,“他的态度永远是亲切的,他的说话也永远是亲切的。”这不失为夏丏尊千古后最真切的纪念文字。

夏丏尊作品精选

白马湖之冬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小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

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里环湖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历害哩!”

原始的媒妁

媒妁者叫做“月老”,这典故据说出于《续幽异录》所载唐韦因的故事。据那故事:月下老人执掌人间婚姻簿册,对于未来有夫妻缘分的男女,暗中给他们用红丝系在脚上。月下老人就是司男女婚姻的神。

古今笔记中常见有“跳月”的记载,说某些民族每年择期作“跳月”之会,聚未婚男女在月下跳舞,彼此相悦,即为配偶。陆次云有一篇《跳月记》,述苗人跳月的情形非常详尽把上面两段话联结了看来,月亮与男女的结合似乎很有关系。男女的结合发生于夜,婚姻的“婚”字原作“昏”,就是夜的意思。说虽如此,黑夜究有种种不便,在照明装置还非常幼稚或竟缺如的原始社会,月亮就成了婚姻的媒介者。中国月下老人的传说也许是唐以后就有的,无非是把月亮加以拟人化罢了。

月下老人其实就是月亮的本身。

在我们现代,“跳月”的风习原已没有了,可是痕迹还存在。日本有所谓“盆踊”(bonadori)者,至今尚盛行于各地。“盆”即“于兰盆”之略语,为民间祭名之一,日期在旧历七月十五日。日本每至七月十五前后,各地举行盆祭,男女饮酒跳舞为乐,较我国之兰盆会热狂得多,因此常发生攸关风化的事件。中国各乡间迎神赛会,日期亦常在月圆的望日,吾乡(浙东上虞)的会节差不多都在旧历月半,如“正月半”,“三月半”,“六月半”,“八月半”,“九月半”,“十月半”之类。届时家长迎亲接眷,男女都盛装了空巷而往。观于从来有“好男不看灯,好女不游春”之诫,足以证明这是“跳月”的变形了。吾乡最盛的会是“三月半”,无妻的男妇向有“看过三月半,心里宽一半”的谣谚。意思是说:会场上有女如云,不怕讨不着老婆。

月亮对于男女的关系似并不偶然,莫泊桑有一篇描写性欲的短篇,就叫《月光》。

由此类推去看,古来名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具着有机的技巧的,那都会中作为男女情场的跳舞厅与影剧院中的电灯光,其朦胧宛如月夜,也是合乎性心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