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我再三说明,我借客打局也想吃点荤菜,他方赞同,叫了一个炒鸡块,一盘糖腌虾,一碗肉菜。在他以为,为吃酒已经太厚费了!为他年纪大,书店中人连与他年岁相仿的章锡琛都以画先生称之(夏读画音)。他每天从外面进来,坐在椅上,十有九回先轻轻叹一口气。许是上楼梯的级数较多,由于吃累?也许由于他的舒散?总之,几成定例,别人也不以为怪。然后,他吸半枝低价香烟,才动笔工作。每逢说到时事,说到街市现象,人情鬼蜮,敌人横暴,他从真切感动中压不住激越的情绪!因之悲观的心情与日并深,一切都难引起他的欣感。长期的抑郁,悲悯,精神上的苦痛,无形中损减了他身体上的健康。
在三十三年冬天,他被敌人的宪兵捕去,拘留近二十天,连章锡琛先生也同作系囚(关于这事我拟另写一文为记)。他幸能讲日语,在被审讯时免去翻译的隔阂,尚未受过体刑,但隆冬囚室,多人挤处,睡草荐,吃冷米饭,那种异常生活,当时大家都替他发愁,即放出来怕会生一场疾病!然而出狱后在家休养五六天,他便重行到书店工作,却未因此横灾致生剧病。孰意反在胜利后的半年,他就从此永逝,令人悼叹!
夏先生的体质原很坚实,高个,身体胖,面膛紫黑,绝无一般文人的苍白脸色,或清瘦样子。虽在六十左右,也无佝偻老态,不过呼吸力稍弱,冬日痰吐较多而已。不是虚亏型的老病患者,或以身子稍胖,血压有关,因而致死?
过六十岁的新“老文人”,在当代的中国并无几个。除却十年前已故的鲁迅外,据我所知,只可算夏先生与周启明。别人的年龄最大也不过五十六七,总比他三位较小。
自闻这位《平屋杂文》的作者溘逝以后,月下灯前我往往记起他的言谈,动作,如在目前。除却多年的友情之外,就前四五年同处孤岛;同过大集中营的困苦生活;同住一室商讨文字朝夕晤对上说,能无“落月屋梁”之感?死!已过六十岁不算夭折,何况夏先生在这人间世上留下了深沉的足迹,值得后人忆念!所可惜的是,近十年来你没曾过过稍稍舒适宽怀的日子,而战后的上海又是那样的混乱,纷扰,生活依然苦恼,心情上仍易悲观,这些外因固不能决定他的生存,死亡,然而我可断定他至死没曾得到放开眉头无牵无挂的境界!
这是“老文人”的看不开呢?还是我们的政治,社会,不易让多感的“老文人”放怀自适,以尽天年?
如果强敌降后,百象焕新,一切都充满着朝气,一切都有光明的前途,阴霾净扫,晴日当空。每个人,每一处,皆富有歌欢愉适的心情与气象,物产日丰,生活安定,民安政理,全国一致真诚地走上复兴大道,果使如此,给予一个精神劳动者,——给予一个历经苦难的“老文人”的兴感,该有多大?如此,“生之欢喜”自易引动,而将沉郁,失望,悲悯,愁闷的情怀一扫而空,似乎也有却病销忧的自然力量。
但,却好相反!
因为丏尊先生之死,很容易牵想及此。自然,“修短随化”,“寿命使然”,而精神与物质的两面逼紧,能加重身体上的衰弱——尤其是老人——又,谁能否认。
然而夏先生与晋末间的陶靖节,南宋的陆放翁比,他已无可以自傲了!至少则“北定中原”不须“家祭”告知,也曾得在“东方的纽约”亲见受降礼成,只就这点上说,我相信他尚能瞑目!
写于一九四六年
夏丏尊与李淑同
夏丏尊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时,与弘一(李淑同)相识。那时弘一尚未出家,也在该校执教,讲授音乐美术课程。两人朝夕相处,友情甚笃。弘一早年即有皈依佛门的出世思想,一直潜心研究佛学。1916年的一天,夏丏尊偶然与弘一谈起在一本日本杂志上读到的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可以使人身心更新,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中外伟人如释迦牟尼、耶稣,都曾经断食等等。弘一听后,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年初,弘一避开亲朋好友,径自往西湖畔虎跑大慈寺实验断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第二星期只饮清水,第三星期由粥汤逐渐恢复到正常饮食。断食期间,每日静心临写魏碑。经过此次尝试,弘一皈依佛门的信念更加坚定,开始吃素、念珠、研读佛经、供拜佛像,到1918年夏,终于舍弃一切,在虎跑大慈寺剃度出家了。
弘一出家后,对夏丏尊十分感谢,认为正是由于夏丏尊的因缘,使他得以实现了久已神往的夙愿。夏丏尊对此却颇为不安,特地在故乡上虞白马湖畔修建庵居“晚晴山房”,供弘一居住,希望能减轻弘一长年云游四方的辛劳。两人始终保持着坦诚的君子友情。1942年9月,弘一在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圆寂,给夏丏尊留下遗偈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无心月圆。”表达了对君子友情的珍惜之意和对自己精神追求的欣慰之情。
夏丏尊与朱自清
朱自清和夏丏尊是“五四”以后中国现代国文的开山鼻祖。20世纪20年代在白马湖共事时期,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互敬互重,结下了真挚深厚的友谊,成为莫逆之交。
春晖中学位于浙江省上虞县白马湖畔,由著名民主革命家、教育家经亨颐筹建于1919年,1922年9月招生开学,夏丏尊、刘薰宇等是该校的首批教师。随着学校规模的扩大,校方拟聘请一名国文教员,委托夏丏尊物色人选。夏丏尊首先想到当时在温州省立十中教书的朱自清。
1921年,朱自清与夏丏尊在上海吴淞中国公学由首创中国新诗刊物的刘延陵介绍而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夏丏尊十分欣赏比自己小12岁的朱自清,认为他为人朴实诚恳又才华横溢。1922年,朱自清到温州教书,他们常有书信往来。夏丏尊将自己主编的《春晖》半月刊寄赠朱自清,朱自清看后非常喜欢,朱自清也将自己创作的诗歌、散文寄给夏丏尊,夏丏尊读了深为其清新朴素、平易自然的风格而更添爱慕之情。不久,夏丏尊写信给朱自清,动员他到春晖执教。1924年3月2日,朱自清离开温州来到了上虞的春晖中学。
为了照顾朱自清,夏丏尊把自己教的一个班的国文课让给了他。朱自清第一天去上课,夏丏尊亲自带他进了教室,并向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介绍说:“朱先生年龄比我轻,但学问比我好。上学期我已介绍几篇他所写的文章给你们看,不是都觉得很好吗?现在请他教你们这一年级,我仍教一年级。”一番话使学生对朱自清肃然起敬。面对夏丏尊这般谦虚、盛情,朱自清内心感动至极,他觉得夏丏尊如此信任、推崇自己,实在是难得的知己,因而更加敬重夏丏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