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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忆闻一多(2)

后来他在《诗经》、《楚辞》上多用力量。我们知道要了解古代文学,必须从语言下手,就是从文字声韵下手。但必须能够活用文字声韵的种种条例,才能有所创获。闻先生最佩服王念孙父子,常将《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当作消闲的书读着。他在古书通读上有许多惊人而确切的发明。对于甲骨文和金文,也往往有独到之见。他研究《诗经》,注重那时代的风俗和信仰等等;这几年更利用弗洛依德以及人类学的理论得到一些深入的解释。他对《楚辞》的兴趣似乎更大,而尤集中于其中的神话。他的研究神话,实在给我们学术界开辟了一条新的大路。关于伏羲的故事,他曾将许多神话综合起来,头头是道,创见最多,关系极大。曾听他谈过大概,可惜写出来的还只是一小部分。他研究《周易》,是爱其中的片段的故事,注重的是社会生活经济生活的表现。近三四年他又专力研究《庄子》,探求原始道教的面目,并发见庄子一派政治上不合作的态度。以上种种都跟传统的研究不同:眼光扩大了,深入了,技术也更进步了,更周密了。所以贡献特别多,特别大。近年他又注意整个的中国文学史,打算根据经济史观去研究一番,可惜还没有动手就殉了道。

这真是我们一个不容易补偿的损失啊!

1946年7月20日作

闻一多与闻立鹤

闻立鹤是闻一多的大儿子,生于1927年。在他很小的时候,闻一多就教他学习陆游的《示儿》、岳飞的《满江红》、文天祥的《正气歌》和《过零丁洋》等诗篇,教育他学习这些忠贞报国的先贤的伟大精神。闻立鹤于1945年考入西南联大。这一年的12月初,闻一多父子都参加了震惊中外的昆明“一二·一”学生运动。闻立鹤和同学们参加了学生罢课、游行活动。他们在街头发表演讲,演出活报剧与合唱,宣传反对内战。昆明国民党当局出动军警、特务,殴打罢课师生。闻立鹤的腿被军警打伤,当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回到家时,母亲让他好好在家休息几天,再到学校去。可是他却说:“妈,我是闻一多的儿子,这个时候哪能休息呢!”

1946年暑假期间,闻一多接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讲学的邀请,还可以带家属同行。但闻一多面对百孔千疮的祖国,不想离开,决定放弃这次讲学的机会,留下来坚持斗争。7月11日,李公朴被特务暗杀,闻一多也被列入黑名单。闻一多没有因此而退缩,他冲破了特务的监视,和同志们一起为李公朴料理了后事。在这危急时刻,闻立鹤始终陪伴着父亲。有个特务装扮成女疯子,经常到闻一多家骚扰。每次这个女疯子来闻家,闻立鹤都出面与她周旋,不让这个女特务见到父亲。

1946年7月15日,昆明的进步人士在云南大学举行悼念李公朴大会,闻一多在会上发表了即席演说,慷慨激昂地宣告“民主是杀不死的”!在会场上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下午,他又参加了在《民主周刊》社举办的李公朴被害记者招待会。闻立鹤很担心父亲的安全,他到会场几次观察动向。在闻一多离开《民主周刊》社回家途中,闻立鹤在父亲身后为父亲瞭望。当他们走到离家仅有几十步的地方,突然从后面闪出两个暴徒,对着闻一多连开两枪,其中一枪打在闻一多的后脑勺,他立即倒地。闻立鹤连忙扑到父亲身上,大喊:“凶手杀人了!”此时又有两个暴徒对准闻立鹤开了两枪,打断了他的小腿。此时闻一多的夫人高真一直担心着闻一多的安全,听到枪声飞一般冲出家门,发现他们父子都倒在血泊之中,当场就昏了过去。幸好“联大”附中的庄任秋经过这里,找了辆人力车,将闻氏父子送到医院。闻一多当场去世,闻立鹤伤势很重,经过治疗终于转危为安。只是留下残疾,走路时右腿有些跛。

闻立鹤出院后,回到北平,在清华大学复学。残酷斗争的锻炼,使得闻立鹤更加嫉恶如仇,他通过学生社团活动和学生会组织,积极开展地下工作,扩大党的影响。1948年夏天,奉党组织之命,他辗转来到解放区接受培训。1949年初,天津解放后的第二天,闻立鹤参加铁路接收组,进驻天津铁路部门。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从此沉沦到底层。历经磨难,屡遭打击,直到1979年才得以平反。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垮了下来。他计划把闻一多的诗歌译成英文,然而由于疾病的缠绕,未能如愿,却在1981年54岁时,永远地离开了他久久期盼的政治清明的春天。

闻一多在青岛大学

1930年8月,闻一多应杨振声校长之聘出任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陈梦家随来作他的助教。闻一多以自己的诚恳与影响,广聘知名学者来校任教,先后有游国恩、方令孺、丁山、姜忠奎、张煦、沈从文等,担任各门功课主讲,可谓名家云集,阵容强大,在当时国内文坛颇有影响。

闻一多在中文系讲授《名著选读》、《文学史》、《唐诗》、《英国诗歌》等课程。教学中备课充分,考证翔实,不囿旧规,富有创见,很受欢迎。

在教课之外,他研究杜甫,又认为要研究杜诗就要研究唐诗,他积累资料,写了唐代诗人列传,并进一步研究《诗经》。他在青岛的研究成果,收在了《匡斋尺牍》中。

来青以前,闻一多已停止了新诗的写作,在青岛期间,由于徐志摩一再催他写诗,他终于为《诗刊》写了《奇迹》一诗。徐志摩认为“闻一多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出了‘奇迹’”。

闻一多十分爱才,对学生独创性意见十分重视。著名诗人臧克家就是一多先生独具慧眼,招至门下的学生,在闻一多先生的帮助下,臧克家在学生时代就以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而一跃登上中国文坛。他从前的学生陈梦家,在他的培养下已在《新月》等报刊上发表了一些诗。陈梦家在青岛编了一本《新月诗选》,是新文学史上“新月派”的代表性诗集。

1932年爆发了学生罢课斗争,作为文学院院长,闻一多是被攻击的对象之一。教育部要求处理罢课中为首的学生,在校务委员会上闻一多以“挥泪斩马谡”的心境同意开除学生,引起学生的不满。1932年夏,他离开了青岛。

1950年山东大学将校内的闻一多故居命名为“一多楼”,1984年,海洋大学又在楼前建了花坛,中间立碑,上有闻一多塑像。碑文由他当年的学生、诗人臧克家撰书,写道:“杰出的诗人、学者、人民英烈闻一多先生,1930年受聘于国立青岛大学……瞻望旧居,回忆先生当年居于斯工作于斯,怀念之情曷可遏止?立庭院以石,以为永念。俾来瞻仰之中外人士,缅怀先生高风亮节而又所取法焉。”

从武汉大学时研究杜甫到青岛大学时全面展开唐诗和《诗经》的研究,短短几年,闻一多既奠定了自己扎实的学术基础,又取得了相当可观的学术成就。期间,他完成了《唐诗大系》、《全唐诗汇补》、《全唐诗续补》、《全唐诗辨证》、《全唐诗校勘记》、《唐文学年表》、《全唐诗人小传》、《唐诗要略》、《唐风楼捃录》以及《诗经新义》、《诗经通义》、《风诗类钞》、《风诗辩体》、《诗经词类》等各类著作近20部。并开始了《楚辞》的研究。

闻一多作品精选

五四断想

旧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个跟—个,——这是演化。

新的已经来到,旧的还不肯去,新的急了,把旧的挤掉,——这是革命。

挤是发展受到阻碍时必然的现象,而新的必然是发展的,能发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远是革命的,革命永远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壮健着(量的增长),旧的日日衰老着(量的减耗),壮健的挤着衰老的,没有挤不掉的。所以革命永远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变成旧的,又一批新的上来了。旧的停下来拦住去路,说:“我是赶过路程来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该歇下来舒服舒服。”新的说:“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误了我的路程,”又把它挤掉……如此,武戏接二连三的演下去,于是革命似乎永远“尚未成功”。

让曾经新过来的旧的,不要只珍惜自己的过去,多多体念别人的将来,自己腰酸腿痛,拖不动了,就赶紧让。“功成身退”,不正是光荣吗?“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这也是古训啊!

其实青年并非永远是革命的,“青年永远是革命的”这定理,只在“老年永远是不肯让路的”这前提下才能成立。

革命也不能永远“尚未成功”。几时旧的知趣了,到时就功成身退,不致阻碍了新的发展,革命便成功了。

旧的悠悠退去,新的悠悠上来,一个跟—个,不慌不忙,那天历史走上了演化的常轨,就不再需要变态的革命了。

但目前,我们还要用“挤”来争取“悠悠”,用革命来争取演化。“悠悠”是目的,“挤”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于是又想到变与乱的问题。变是悠悠的演化,乱是挤来挤去的革命。若要不乱挤,就只得悠悠的变。若是该变而不变,那只有挤得你变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训也发挥了变的原理。

红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

红烛啊!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矛盾!冲突!

红烛啊!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既制了,便烧着!

烧吧!烧吧!烧破世人的梦,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培出慰藉的花儿,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