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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忆闻一多(1)

闻一多传略

闻一多(1899—1946),原名闻家骅,又名亦多,字益善,号友山,亦号友三,后改名闻多、闻一多。湖北浠水县巴河闻家铺人。著名诗人、学者。

1909年入武昌两湖师范附小,1913年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在校期间,担任《清华月刊》、《清华月报》的编辑工作,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和文学创作活动。

1922年赴美,先后入芝加哥美术学院、丹佛阿罗拉多大学、纽约艺术学院学画,同时致力于诗歌的研究和创作,写了不少爱国思乡的作品。1925年回国,任职、任教于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和北京大学。1926年任《晨报》副刊《诗镌》编辑。

1927年应邓演达之邀回汉,在北伐军总政治部负责宣传工作。同年秋到上海办新月书店,并任《新月》编辑。次年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1930年转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1932年应聘清华大学,任中国文学系教授。1935年,“一二·九”运动爆发,他积极参加,发表演说,支持学生爱国抗日运动。

抗战开始,清华和北大、南开等大学组成西南联合大学,他随校迁往昆明。在西南联合大学期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并当选为民盟中央执委、《民主周刊》社社长等职务。抗战胜利后,他更加积极参加和支持学生爱国运动。1945年12月1日,昆明发生镇压学生爱国运动的“一二·一”惨案,他亲自为死难烈士书写挽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出殡时,他拄着手杖走在游行队伍前列;同时撰写了《“一二·一”运动始末记》,将惨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1946年7月15日,昆明各界为遭国民党特务杀害的爱国进步人士李公朴先生举行追悼大会。在会上,他慷慨激昂地痛斥国民党蒋介石发动内战;会后遭国民党特务杀害。

闻一多早年参加新月社,主张新诗格律化,发表了许多有影响的新诗,后主要从事《楚辞》、《诗经》、《周易》等学术研究,成为著名学者。其主要著作有诗集《红烛》、《死水》,学术著作有《楚辞校补》、《怎样读〈九歌〉》、《乐府诗》等。

他的诗歌感情激烈,形式精美。内容上抒写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朱自清称他是“诗歌爱国主义诗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国诗人。”(《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艺术上追求“三美”,开创了新格律诗派。后期杂文创作,充满了战斗精神,是他为民主而斗争的有力武器。闻一多一生,历经诗人、学者、斗士三个阶段,最后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最壮丽的诗篇。

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

——悼闻一多先生

朱自清

闻一多先生在昆明惨遭暗杀,激起全国的悲愤。这是民主运动的大损失,又是中国学术的大损失。关于后一方面,作者知道的比较多,现在且说个大概,来追悼这一位多年敬佩的老朋友。

大家都知道闻先生是一位诗人。他的《红烛》,尤其他的《死水》,读过的人很多。这些集子的特色之一,是那些爱国诗。在抗战以前他也许是唯一的爱国新诗人。这里可以看出他对文学的态度。新文学运动以来,许多作者都认识了文学的政治性和社会性而有所表现,可是闻先生认识得特别亲切,表现得特别强调。他在过去的诗人中最敬爱杜甫,就因为杜诗政治性和社会性最浓厚。后来他更进一步,注意原始人的歌舞:这是集团的艺术,也是与生活打成一片的艺术。他要的是热情,是力量,是火一样的生命。

但是他并不忽略语言的技巧,大家都记得他是提倡诗的新格律的人,也是创造诗的新格律的人。他创造自己的诗的语言,并且创造自己的散文的语言。诗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散文如《唐诗杂论》,可惜只有五篇,那经济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简直是诗。我听他近来的演说,有两三回也是这么精悍,字字句句好似称量而出,却又那么自然流畅。他因此也特别能够体会古代语言的曲折处。当然,以上这些都得靠学力,但是更得靠才气,也就是想象。单就读古书而论,固然得先通文字声韵之学;可是还不够,要没有活泼的想象力,就只能做出点滴的饾饤的工作,决不能融会贯通的。这里需要细心,更需要大胆。闻先生能够体会到古代语言的表现方式,他的校勘古书,有些地方胆大得吓人,但却得细心吟味所得;平心静气读下去,不由人不信。校书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为知识和技术的一般进步,他的成就骎骎乎驾活校的高邮王氏父子而上之。

他研究中国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复活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因为这古代与现代究竟属于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而历史是联贯的。我们要客观的认识古代;可是,是“我们”在客观的认识古代,现代的我们要能够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够在心目中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认识那活的古代,也许才是那真的古代——这也才是客观的认识古代。闻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话,是将这神话跟人们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话不是空想,不是娱乐,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现。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与自然斗争的纪录,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辞》的神话,也是一样的态度。他看屈原,也将他放在整个时代整个社会里看。他承认屈原是伟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只有这么看,屈原的真面目也许才能再现在我们心中。他研究《周易》里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个社会的影像在心里。研究《诗经》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诗里不少歌咏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说笑话,说他研究《诗经》,越来越“形而下”了——其实这正表现着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认识古代,有时也靠着这种幽默感。看《匡斋尺牍》里《狼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够体会到别人从不曾体会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谓“匡斋”本于匡衡说诗解人颐那句话,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也是一首难得的幽默的诗。他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常跟我们说要活到八十岁,现在还不满四十八岁,竟惨死在那卑鄙恶毒的枪下!有个学生曾瞻仰他的遗体,见他“遍身血迹,双手抱头,全身痉挛”。唉!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是不甘心的!

闻先生的惨死尤其是中国文学方面一个不容易补偿的损失。

闻先生的专门研究是《周易》、《诗经》、《庄子》、《楚辞》、唐诗,许多人都知道。他的研究工作至少有了二十年,发表的文字虽然不算太多,但积存的稿子却很多。这些并非零散的稿子,大都是成篇的,而且他亲手抄写得很工整。只是他总觉得还不够完密,要再加些工夫才愿意编篇成书。这可见他对于学术忠实而谨慎的态度。

他最初在唐诗上多用力量。那时已见出他是个考据家,并已见出他的考据的本领。他注重诗人的年代和诗的年代。关于唐诗的许多错误的解释与错误的批评,都由于错误的年代。

他曾将唐代一部分诗人生卒年代可考者制成一幅图表,谁看了都会一目了然。他是学过图案画的,这帮助他在考据上发现了一种新技术;这技术是值得发展的。但如一般所知,他又是个诗人,并且是个在领导地位的新诗人,他亲自经过创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赏诗人与诗。

他的《唐诗杂论》虽然只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这些不但将欣赏和考据融化得恰到好处,并且创造了一种诗样精粹的风格,读起来句句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