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夏天,两位老友在泉城重逢。时年53岁的陈毅已是赫赫有名的坐镇华东的统帅,而文坛宿将王统照时任山东省文化局长、省文联主席。30年的离情别绪,使两人分外激动。王统照含泪紧握着陈毅的双手,一时说不出话来。陈毅说:“剑三,今天咱们重逢泉城,我请你一同观赏这个古城的风光吧?”两人同乘一车。陈毅兴致盎然地吟诵:“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王统照同样也用历代文人描绘济南的名句和道:“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两人时而高声谈论诗词,时而又沉浸在对当年友谊的深深回忆之中。他们走马观花地观赏了名山美湖之后,乘车驶向济南市区东南方十五公里的龙洞。两人穿过芳草如茵、茂树环合的山路,走进“势如垂天云、清芬无限意”的龙洞时,兴致勃发,共读那棵古老银杏树下的宋代元丰碑。陈毅深情地对王统照说:“山东古典文物很丰富,齐鲁大地还是历史上有名的古战场。这里出过许多名人,孔子、孟子、管仲、晏婴、刘勰、李清照、辛弃疾、孔尚任、蒲松龄……还有东汉末年的教育家郑玄……你们要发扬这历史传统,在这块培育古代英才的土地上,继续为社会主义培育英才呵!”他鼓励年近花甲的王统照,在祖国的大好春光里,再拿出新的著述回报人民。这次泉城重逢令王统照感慨万千,回来以后,他意犹未尽,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写下了《赠陈毅同志》诗四首:海岱功成战绩陈,妇孺一例识将军。谁知胜算指挥者,曾是当年文会人。卅年重见鬓苍然,锻炼羡君似铁坚。踏遍齐鲁淮海土,为民驱荡靖尘烟。藤荫水榭袅茶烟,忧国深谈俱少年。愧我别来虚岁月,有何著述报人间。明湖柳影望毵毵,半日山游兴味酣。好摅胸怀同努力,饮君佳语胜醇甘。可惜的是,这四首诗一直放在作者的案头,生前没有寄送陈毅。1957年王统照先生逝世之后,他的家人将先生遗物三件赠给诗人臧克家作为永久纪念,其中之一就是用彩笺楷体字写的《赠陈毅同志》诗四首。那时,臧克家在《诗刊》工作,于是在1958年2月号的《诗刊》上发表了这四首诗,并把王的彩笺题诗手稿送给了陈毅。陈毅对王统照先生的逝世,不胜悼惜。他在1958年4月12日写了《剑三今何在?》一诗,倾诉他们之间的情谊和交往,高度评价了挚友王统照的人品和文品。剑三今何在?墓木将拱草深盖。四十年来风云急,书生本色能自爱。剑三今何在?忆昔北京共文会。君说文艺为人生,我说革命无例外。剑三今何在?爱国篇章寄深慨。一叶童心我喜读,评君雕琢君不怪。剑三今何在?济南重逢喜望外。龙洞共读元丰碑,越南大捷祝酒再。剑三今何在?文学史上占席位。只以点滴献人民,莫言全能永不坏。
王统照与臧克家
臧克家常说:“王统照先生是我的乡亲,是我文学创作的领路人、提携者。每每回想起种种往事,心里便十分激动,哀思难禁。”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王统照的心情,他说,王统照英语基础颇深,译作不少。1924年4月,印度著名大诗人泰戈尔在济南讲演,王先生做他的翻译。那时他是济南省立第一师范一年级的学生,聆听了这次讲演,当时王先生穿一身纺绸长衫,言谈举止,潇洒从容,特别是那热情的诗人风度,引起了他的景仰和羡慕。
1930年臧克家考入国立青岛大学,在他学习期间,王统照在青岛工作,住在观海二路49号。1928年臧克家与王深汀(慧兰)结婚,与王先生又多了一层较近的亲戚关系,随着妻子称王先生为二叔。王深汀有时就住在这位叔叔家里。他和好友吴伯萧经常一道去拜望王先生,请教文艺问题。他说,王先生为人忠厚,谦逊,朴实,有若无,实若虚,口传身教,他们每次亲切交谈之后,收获极多。久而久之,王先生不仅成为他们的导师,同时也成为他们亲密的朋友了。有时,谈话忘了时间,就在王先生家共进家乡风味的午餐。他们认为那是他们一生中最舒心、最值得回忆的生活。臧克家满怀深情地说:“当年,我们在青岛以文会友,情感纯真诚恳,无帮派气味,无互相吹捧,或拔高个人压抑别人的私心杂念。那时,在反动政权统治之下,我们志同道合,以文发愤,以诗呼喊。我与伯萧过不多日,就带上自己的新作,登上观海二路49号剑三(剑三是王统照的字)的寓所。他,一听到客来的通报,立刻身轻如燕,从长长的阶梯上一溜而下,如是,在那间小小的会客室里,一杯清茶,展开了对作品的讨论,态度严肃,认真坦诚。有时情感激动,争论不休。两个小时,在快乐而又紧张的气氛中飞逝。然后,各有所获,满意而归。”
臧克家每次谈到他的第一本诗集《烙印》出版的时候,除了感念闻一多先生和一些帮助过他的人之外,说得最多的就是王统照。虽说上世纪30年代初,臧克家就在各种报刊上开始发表诗作,但是要出一本诗集,还是很困难的。他说:“无名青年的作品,出版社不收,自费,更是千难万难。但,事出意外,喜在心头。闻一多先生为之作序,并加资助;王统照先生用王剑三的名字作为出版人,在经济上也给予支持。我的处女作——《烙印》就这样呱呱出世了。出版后立即受到茅盾、老舍、梁实秋、韩侍珩诸位的评论,使我成了1933年‘文坛上的新人’。如果没有王先生的指导和大力促成,就不会有《烙印》的诞生。”
王统照能团结文友,奖掖后进。1936年他主编在全国影响很大的《文学》杂志,名家之作如林,有些无名青年,受到他的赏识,无名变有名。臧克家受到王统照的教益和帮助很大。王统照看他那么痴迷于诗,又有才华,就悉心地不厌其烦地帮助他。王深汀看在眼里,十分感动,有时忍不住说:“二叔,你不要太宠克家了!”
《运河》是臧克家1936年出版的一本诗集,臧克家特别请王统照为此书写序。王先生的这篇序,写得情真意切。序中虽然没有具体分析《运河》中的诗作,却见证了他学诗、写诗的情况,和他对诗的痴迷,以及他所以成功的原因。可以说是臧克家的诗歌发展到一个阶段的小结。既指出了不足之处,又指引了发展的方向。对此,臧克家十分珍惜和感激。
王统照在这篇《运河》序中,没有具体地谈到诗集中的诗,而是着重地写了臧克家“作诗的经过”,特别是“他的诗是怎样写的”。他简要地写了臧克家的家庭情况和他特有的经历。指出诗人要具有诗人的气氛,要有生活和对人生的明确的认识,要能锲而不舍地苦心锻炼自己的文字,才能写出好诗。即:“一个心声是无量数心声的回响;一条飞弦是普通的人生交响乐的和音。虽然诗歌中自有不同的流派,但如果达到这个境界,他的诗才伟大,丰富,不是几个人的鉴赏品。”他指出,臧克家有不简单的青年经历与思潮的冲击,生活给他奠定了明确认识人生的根基,生活是他能够深一层认识人生的明镜,纵有飞落的尘埃遮不住照到真实人生时的反映。在大时代的浮沉中,他抱了一颗苦跃的心安置在有韵律有节奏的文字中间,——这就是说,他用诗来掏摸着自己的情感,抚摸着自己的伤痕,然而那情感,那伤痕,是他一个人所独有的么?他明确指出:“克家至少的具有诗人的气氛,而且有两年以上的工夫,专心读诗,写诗,改诗,我们不是说每个诗人都须有这样的经验,但那么认真的严肃的态度——也是对一件事的根本态度吧?”他说,臧克家的诗总有诚挚的“具体的感情”,但有时也不免趋向尖巧。同时指出他“需要更深进,更远大,更朴厚”,希望他“向更伟大更丰富处走。不要被目前的诗格限制住了自己;更不要以为自己的诗到某种境界便难有变化与进一步的创成”。因为“更新的时代一定得有更新的诗人”。王先生的这些话,臧克家一直铭记在心。
王统照作品精选
青纱帐
稍稍熟习北方情形的人,当然知道这三个字——青纱帐,帐字上加青纱二字,很容易令人想到那幽幽地,沉沉地,如烟如雾的趣味。其中大约是小簟轻衾吧?有个诗人在帐中低吟着“手倦抛书午梦凉”的句子;或者更宜于有个雪肤花貌的“玉人”,从淡淡地灯光下透露出横陈的丰腴的肉体美来,可是煞风景得很!现在在北方一提起青纱帐这个暗喻格的字眼,汗喘,气力,光着身子的农夫,横飞的子弹,枪,杀,劫掳,火光,这一大串的人物与光景,便即刻联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