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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忆郁达夫(1)

郁达夫传略

郁达夫(1895—1945),现代作家。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7岁入私塾受启蒙教育。后到嘉兴、杭州等地中学求学。由于聪颖好学,少时已有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厚基础。1911年起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1912年考入浙江大学预科,因参加学潮被校方开除。1913年赴日本留学,广泛涉猎了中外文学和哲学著作。饱受屈辱和歧视的异国生活,激发了他的爱国热忱,也使他忧伤、愤世。他从研究经济学转而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1921年参与发起成立创造社,出版了新文学最早的白话短篇小说集《沉沦》,以其“惊人的取材、大胆的描写”而震动了文坛。1922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经济部。回国后参加编辑《创造》季刊、《创造周报》等刊物。1923年起在北京大学、武昌师范大学等校任教。1927年8月退出创造社。1928年与鲁迅合编《奔流》月刊,并主编《大众文艺》。1930年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成立,为发起人之一,并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3年初加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在白色恐怖威慑下由上海移居杭州,徜徉于浙、皖等地的山水之间,写有不少文笔优美的游记。

随着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他的爱国热情又被唤起,投入抗战的时代洪流,参加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第三厅的抗日宣传工作,奔赴前线慰劳抗日将士,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1938年底赴新加坡,从事报刊编辑和抗日救亡工作。1942年流亡到苏门答腊,化名赵廉隐居下来。不久,当地日本宪兵部强迫他去当翻译,他借机暗中保护和营救了不少当地志士和华侨,并获悉了日本宪兵部许多秘密罪行。1945年日本投降后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为民族解放殉难的烈士”,并在他的家乡建亭纪念。

郁达夫一生著述宏富。1928年起,他陆续自编《达夫全集》出版,其后还有《达夫自选集》、《屐痕处处》、《达夫日记》、《达夫游记》、《闲书》、《郁达夫诗词抄》、《郁达夫文集》,以及《达夫所译短篇集》等。郁达夫的创作风格独特,成就卓著,尤以小说和散文最为著称,影响广泛。其中以短篇小说《沉沦》、《采石矶》、《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迟桂花》,中篇小说《迷羊》、《她是一个弱女子》和《出奔》等最为著名。小说多以失意落魄的青年知识分子作为描写对象,往往大胆地进行自我暴露,富于浪漫主义的感伤气息,笔调洒脱自然,语言清新优美,具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他的散文直抒胸臆,毫无隐饰地表现了一个富有才情的知识分子在动乱社会里的苦闷心情,写得清新秀丽,富有气势和神韵,与他的小说一样,具有真率、热情、明丽、酣畅的风格。

论郁达夫

郭沫若

我这篇小文不应该叫作“论”,只因杂志的预告已经定名为“论”,不好更改,但我是只想叙述我关于达夫的尽可能的追忆的。

我和郁达夫相交远在1914年。那时候我们都在日本,而且是同学同班。

那时候的中国政府和日本有五校官费的协定,五校是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千叶医学校、山口高等商业学校。凡是考上了这五个学校的留学生都成为官费生。日本的高等学校等于我们今天的高中,它是大学的预备门。高等学校在当时有八座,东京的是第一座,在这儿有为中国留学生特设的一年预备班,一年修满之后便分发到八个高等学校去,和日本人同班,三年毕业,再进大学。我和达夫同学而且同班的,便是在东京一高的预备班的那一个时期。

日本高等学校的课程在当时分为三个部门,文哲经政等科为第一部,理工科为第二部,医学为第三部。预备班也是这样分部教授的,但因人数关系,一三两部是合班教授。达夫开始是一部,后来又转到我们三部来。分发之后,他是被配在名古屋的第八高等,我是冈山的第六高等,但他在高等学校肄业中,又回到一部去了。后来他是从东京帝国大学的政治经济学部毕业,我是由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的。

达夫很聪明,他的英文、德文都很好,中国文学的根底也很深,在预备班时代他已经会做一手很好的旧诗。我们感觉着他是一位才士。他也喜欢读欧美的文学书,特别是小说,在我们的朋友中没有谁比他更读得丰富的。

在高等学校和大学的期间,因为不同校,关于他的生活情形,我不十分清楚。我们的友谊重加亲密了起来的是在1918年以后。

1918年的下半年我已被分发到九州帝国大学,住在九州岛的福冈市。适逢第六高等学校的同学成仿吾,陪着他的一位同乡陈老先生到福冈治疗眼疾,我们同住过一个时期。我们在那时有了一个计划,打算邀集一些爱好文学的朋友来出一种同人杂志。当时被算在同人里面的便有东京帝大的郁达夫、东京高师的田汉、熊本五高的张资平、京都三高的郑伯奇等。这就是后来的创造社的胎动时期。创造社的实际形成还是在两年之后的。

那是1920年的春天,成仿吾在东京帝国大学造兵科研究了三年,该毕业了,他懒得参加毕业考试,在四月一号要提前回国。我自己也因为听觉的缺陷,搞医学搞得不耐烦,也决心和仿吾同路。目的自然是想把我们的创造梦实现出来。那时候达夫曾经很感伤地写过信来给我送行,他规戒我回到上海去要不为流俗所污,而且不要忘记我抛别在海外的妻子。这信给我的铭感很深,许多人都以为达夫有点“颓唐”,其实是皮相的见解。记得是李初梨说过这样的话:“达夫是模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这话最能够表达了达夫的实际。

在创造社的初期达夫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他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直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于是徐志摩“诗哲”们便开始痛骂了。他说:创造社的人就和街头的乞丐一样,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脓糜烂的创伤来吸引过路人的同情。这主要就是在攻击达夫。

达夫在暴露自我这一方面虽然非常勇敢,但他在迎接外来的攻击上却非常脆弱。他的神经是太纤细了。在初期创造社他是受攻击的一个主要对象。他很感觉着孤独,有时甚至伤心。记得是1921年的夏天,我们在上海同住。有一天晚上我们同到四马路的泰东书局去,顺便问了一下在五月一号出版的《创造季刊》创刊号的销路怎样。书局经理很冷淡地答应我们:“二千本书只销掉一千五。”我们那时共同生出了无限的伤感,立即由书局退出,在四马路上接连饮了三家酒店,在最后一家,酒瓶摆满了一个方桌。但也并没有醉到泥烂的程度。在月光下边,两人手牵着手走回哈同路的民厚南里。在那平滑如砥的静安寺路上,时有兜风汽车飞驰而过。达夫曾突然跑向街心,向着一辆飞来的汽车,以手指比成手枪的形式,大呼着:“我要枪毙你们这些资本家!”

当时在我,我是感觉着:“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

胡适攻击达夫的一次,使达夫最感着沉痛。那是因为达夫指责了余家菊的误译,胡适帮忙误译者对于我们放了一次冷箭。当时我们对于胡适倒并没有什么恶感。我们是“异军苍头突起”,对于当时旧社会毫不妥协,而对于新起的不负责任的人们也不惜严厉的批评,我们万没有想到以“开路先锋”自命的胡适竟然出以最不公平的态度而向我们侧击。这事在胡适自己似乎也在后悔,他自认为轻易地树下了一批敌人。(他后来曾经写过一封信来,向我缓和,似道歉而又非道歉的。——沫若注。)但经他这一刺激,倒也值得感谢,使达夫产生了一篇名贵一时的历史小说,即以黄仲则为题材的《采石矶》。这篇东西的出现,使得那位轻敌的“开路先锋”也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冒昧了。

胡适在启蒙时期有过些作用,我们并不否认。但因出名过早,而膺誉过隆,使得他生出了一种过分的自负心,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实情。他在文献的考证上下过一些工夫,但要说到文学创作上来,他始终是门外汉。然而他的门户之见却是很森严的,他对创造社从来不曾有过好感。对于达夫,他们后来虽然也成为了“朋友”,但在我们第三者看来,也不像有过什么深切的友谊。

我在1920年一度回到上海之后,感觉着自己的力薄,文学创作的时机并未成熟,便把达夫拉回来代替了我,而我又各自去搞医学去了。医学毕业是1923年春,回到上海和达夫、仿吾同住。仿吾是从湖南东下,达夫是从安庆的法政学校解了职回来。当时我们都是无业的人,集中在上海倒也热烈地干了一个时期。《创造季刊》之后,继以《创造周报》、《创造日》,还出了些丛书,情形和两年前大不相同了。但生活却是窘到万分。

1923年秋天北大的陈豹隐教授要往苏联,有两小时的统计学打算请达夫去担任,名分是讲师。达夫困于生活也只得应允,便和我们分手到了北平。他到北平以后的交游不大清楚,但我相信“朋友”一定很多。然以达夫之才,在北平住了几年,却始终是一位讲师,足见得那些“朋友”对于他是怎样的重视了。

达夫的为人坦率到可以惊人,他被人利用也满不在乎,但事后不免也要发些牢骚。《创造周报》出了一年,当时销路很好,因为人手分散了,而我自己的意识已开始转换,不愿继续下去,达夫却把这让渡给别人作过一次桥梁,因而有所谓创造社和太平洋社合编的《现代评论》出现。但用达夫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被人用来点缀的“小丑”而已。

达夫一生可以说是不得志的一个人,在北大没有当到教授,后来(1925年初)同太平洋社的石瑛到武大去曾经担任过教授,但因别人的政治倾向不受欢迎而自己受了连累,不久又离开了武汉。这时候我往日本去跑了一趟又回到了上海来。上海有了“五卅”惨案发生,留在上海的创造社的朋友们不甘寂寞,又搞起《洪水半月刊》来,达夫也写过一些文章。逐渐又见到创造社的复活。直到1926年3月我接受了广州大学文学院长的聘,又才邀约久在失业中的达夫和刚从法国回国的王独清同往广州。

达夫应该是有政治才能的,假如让他做外交官,我觉得很适当。但他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他的缺点是身体太弱,似乎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便有了肺结核,这使他不能胜任艰巨工作。还有一个或许也是缺点,是他自谦的心理发展到自我作践的地步。爱喝酒,爱吸香烟,生活没有秩序,愈不得志愈想伪装颓唐,到后来志气也就日见消磨,遇着什么棘手的事情,便萌退志。这些怕是他有政治上的才能,而始终未能表现其活动力的主要原因吧。

到广州之后只有三个月工夫,我便参加了北伐。那时达夫回到北平去了。我的院长职务便只好交给王独清代理。假使达夫是在广州的话,我毫无疑问是要交给他的。这以后我一直在前方,广州的情形我不知道。达夫是怎样早离开了广州回到上海主持创造社,又怎样和朋友们生出意见闹到脱离创造社,详细的情形我都不知道。在他宣告脱离创造社以后,我们事实上是断绝了交往。他有时甚至骂过我是“官僚”。但我这个“官僚”没有好久便成了亡命客,我相信到后来达夫对于我是恢复了他的谅解的。

1928年2月到日本去亡命,这之后一年光景,创造社被封锁。亡命足足十年,达夫和我没有通过消息。在这期间他的生活情形我也是不大清楚的。我只知道他和王映霞女士结了婚,创作似乎并不多,生活上似乎也不甚得意。记得有一次在日本报上看见过一段消息,说暨南大学打算聘达夫任教授,而为当时的教育部长王世杰(这人是太平洋社的一位头子,利用过达夫和创造社的招牌来办《现代评论》的。——沫若注。)所批驳,认为达夫的生活浪漫,不足为人师。我感受着异常的惊讶。

就在卢沟桥事变前一年(1936年)的岁暮,达夫忽然到了日本东京,而且到我的寓所来访问。我们又把当年的友情完全恢复了。他那时候是在福建省政府做事情,是负了什么使命到东京的,我已经不记忆了。他那时也还有一股勃勃的雄心,打算到美国去游历。就因为他来,我还叨陪着和东京的文人学士们周旋了几天。

次年的5月,达夫有电报给我,说当局有意召我回国,但以后也没有下文。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了,我得到大使馆方面的谅解和暗助,冒险回国。行前曾有电通知达夫,在7月17日到上海的一天,达夫还从福建赶来,在码头上迎接着我。他那时对于当局的意态也不甚明了,而我也没有恢复政治生活的意思,因此我个人留在上海,达夫又回福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