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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忆叶圣陶(3)

孩子忍不住,还是喊:“妈呀,把我渴坏了!给我点儿茶喝!”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这里哪来的茶!你老实一会儿吧,我的祖宗!”

“我渴死了!”孩子竟大声哭起来。在空旷的夜间的田野里,这哭声显得格外凄惨。

渔妇无可奈何,放下拉罾的绳子,上了船,进了舱,拿起一个碗,从河里舀了一碗水,转身给孩子喝。孩子一口气把水喝下去,他实在渴极了。可是碗刚放下,他又咳嗽起来;而且更厉害了,后来就只剩下喘气。

渔妇不能多管孩子,又上岸去拉她的罾。好久好久,舱里没有声音了,她的罾也不知又空了几回,才得着一条鲫鱼,有七八寸长,这是头一次收获,她很小心地把鱼从罾里取出来,放在一个木桶里,接着又把罾放下去。这个盛鱼的木桶就在稻草人的脚旁边。

这时候稻草人更加伤心了。他可怜那个病孩子,渴到那样,想一口茶喝都办不到;病到那样,还不能跟母亲一起睡觉。他又可怜那个渔妇,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打算明天的粥,所以不得不硬着心肠把生病的孩子扔下不管。他恨不得自己去作柴,给孩子煮茶喝;恨不得自己去作被褥,给孩子一些温暖;又恨不得夺下小肉虫的赃物,给渔妇煮粥吃。如果他能走,他一定立刻照着他的心愿做;但是不幸,他的身体跟树木一个样,长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动。他没有法子,越想越伤心,哭得更痛心了。忽然啪的一声,他吓了一跳,停住哭,看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鲫鱼被扔在木桶里。

木桶里的水很少,鲫鱼躺在桶底上,只有靠下的一面能够沾一些潮润。鲫鱼很难受,想逃开,就用力向上跳。跳了好几回,都被高高的桶框挡住,依旧掉在桶底上,身体摔得很疼。鲫鱼的向上的一只眼睛看见稻草人,就哀求说:“我的朋友,你暂且放下手里的扇子,救救我吧!我离开我的水里的家,就只有死了。好心的朋友,救救我吧!”

听见鲫鱼这样恳切的哀求,稻草人非常心酸;但是他只能用力摇动自己的头。他的意思是说:“请你原谅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哪!我的心不但愿意救你,并且愿意救那个捕你的妇人和她的孩子,除了你、渔妇和孩子,还有一切受苦受难的。可是我跟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自由移动,我怎么能照我的心愿去做呢!请你原谅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哪!”

鲫鱼不懂稻草人的意思,只看见他连连摇头,愤怒就像火一般地烧起来了。“这又是什么难事!你竟没有一点儿人心,只是摇头!原来我错了,自己的困难,为什么求别人呢!我应该自己干,想法子,不成,也不过一死罢了,这又算得了什么!”鲫鱼大声喊着,又用力向上跳,这回用了十二分力,连尾巴和胸鳍的尖端都挺了起来。

稻草人见鲫鱼误解了他的意思,又没有方法向鲫鱼说明,心里很悲痛,就一面叹气一面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看,渔妇睡着了,一只手还拿着拉罾的绳;这是因为她太累了,虽然想着明天的粥,也终于支持不住了。桶里的鲫鱼呢?跳跃的声音听不见了,尾巴好像还在断断续续地拨动。稻草人想,这一夜是许多痛心的事都凑在一块儿了,真是个悲哀的夜!可是看那些吃稻叶的小强盗,他们高兴得很,吃饱了,正在光秆儿上跳舞呢。稻子的收成算完了,主人的衰老的力量又白费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怜的吗!

夜更暗了,连星星都显得无光。稻草人忽然觉得由侧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黑影,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穿着肥大的短袄,头发很乱。她站住,望望停在河边的渔船;一转身,向着河岸走去;不多几步,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稻草人觉得很奇怪,就留心看着她。

一种非常悲伤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发出来,微弱,断断续续,只有听惯了夜间一切细小声音的稻草人才听得出。那声音说:“我不是一条牛,也不是一口猪,怎么能让你随便卖给人家!我要跑,不能等着明天真个被你卖给人家。你有一点儿钱,不是赌两场输了就是喝几天黄汤花了,管什么用!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只有死,除了死没有别的路!死了,到地下找我的孩子去吧!”这些话又哪里成话呢,哭得抽抽嗒嗒的,声音都被搅乱了。

稻草人非常心惊,又是一件惨痛的事情让他遇见了。她要寻死呢!他着急,想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摇起扇子来,想叫醒那个沉睡的渔妇。但是办不到,那渔妇睡得跟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他恨自己,不该像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动。见死不救不是罪恶吗?自己就正在犯着这种罪恶。这真是比死还难受的痛苦哇!“天哪,快亮吧!农人们快起来吧!鸟儿快飞去报信吧!风快吹散她寻死的念头吧!”他这样默默地祈祷;可是四围还是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丝儿声音。他心碎了,怕看又不能不看,就胆怯地死盯着站在河边的黑影。

那女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身子往前探了几探。稻草人知道可怕的时候到了,手里的扇子拍得更响。可是她并没跳,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忽然举起胳膊,身体像倒下一样,向河里窜去。稻草人看见这样,没等到听见她掉在水里的声音,就昏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农人从河岸经过,发现河里有死尸,消息立刻传出去。左近的男男女女都跑来看。嘈杂的人声惊醒了酣睡的渔妇,她看那木桶里的鲫鱼,已经僵僵地死了。

她提了木桶走回船舱;生病的孩子醒了,脸显得更瘦了,咳嗽也更加厉害。那老农妇也随着大家到河边来看;走过自己的稻田,顺便看了一眼。没想到才几天工夫,完了,稻叶稻穗都没有了,只留下直僵僵的光秆儿。她急得跺脚,捶胸,放声大哭。大家跑过来问她劝她,看见稻草人倒在田地中间。

1922年6月7日写毕

没有秋虫的地方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头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角听,总听不到一丝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亮的声音淹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根本没有秋虫。啊,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地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和轻淡的云影覆盖在场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欢喜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蕲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极欲逃避的,惟有这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快乐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远胜于淡漠罢了。

所以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量数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们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的意味丰富极了。

1923年8月31日作,刊于《文学》8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