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看来这就是回答,他从舞台上回答我了:121页,11和12行……”阿维诺娃在心里默诵着这几个数字,“但这个数字跟我刻在表链坠子上的完全不同。到底是怎样的回答呢?”她焦灼不安地想。
回到家里,她找到契诃夫的集子,用颤抖的手,翻到121页,找到那两行:“……可是你为什么那么入神地瞧着我?你喜欢我吗?”
不可理解。什么意思呢?这不是开玩笑吗?她躺到了床上,忽然又爬了起来。闪电似的,脑子里升起了一个念头:“对我的回答,为什么不会在我的书里选出两行呢?”她急忙找到了自己的小说集《幸福的人》,按页码翻到那两行,念道:“年轻的姑娘们不应该去参加假面舞会。”
对了,这才是真正的回答。它确实回答了许多问题:是谁送那表链坠子的,是谁戴着假面的,是谁那样深深地爱着他……
一切,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她的双眼,噙满了痛苦而又幸福的泪水。
在爱情上,他们没有再前进一步。契诃夫与阿维诺娃很少见面,但一直保持着真挚、亲密的友谊,书信不断。契诃夫在信里指导女作家的写作,坦率地、恳切地指出作品中的缺点与不足,给予温和的、中肯而有益的忠告。这种书信联系,一直保持到契诃夫逝世。
契诃夫作品精选
变色龙
警官奥楚美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个小包,穿过市集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个警察,生着棕红色头发,端着一个粗罗,上面盛着没收来的醋栗,装得满满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广场上连人影也没有。小铺和酒店敞开大门,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像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店门附近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你竟敢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美洛夫忽然听见说话声。“伙计们,别放走它!如今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哟……哎哟!”
狗的尖叫声响起来。奥楚美洛夫往那边一看,瞧见商人彼楚京的木柴场里窜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跑路,不住地回头看。在它身后,有一个人追出来,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开怀的坎肩。他紧追那条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抓住那条狗的后腿。紧跟着又传来狗叫声和人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上一群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仿佛出乱子了,官长!……”警察说。
奥楚美洛夫把身子微微往左边一转,迈步往人群那边走过去。在木柴场门口,他看见上述那个敞开坎肩的人站在那儿,举起右手,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给那群人看。他那张半醉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要揭你的皮,坏蛋!”而且那根手指头本身就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美洛夫认出这个人就是首饰匠赫留金。闹出这场乱子的祸首是一条白毛小猎狗,尖尖的脸,背上有一块黄斑,这时候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它那含泪的眼睛里流露出苦恼和恐惧。
“这儿出了什么事?”奥楚美洛夫挤到人群中去,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干吗竖起手指头?……是谁在嚷?”
“我本来走我的路,官长,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凑着空拳头咳嗽,开口说。“我正跟米特利·米特利奇谈木柴的事,忽然间,这个坏东西无缘无故把我的手指头咬一口……请您原谅我,我是个干活的人……我的活儿细致。这得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我也许一个星期都不能动这根手指头了……法律上,官长,也没有这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还不如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好……”
“嗯!……好……”奥楚美洛夫严厉地说,咳嗽着,动了动眉毛。“好……这是谁家的狗?这种事我不能放过不管。我要拿点颜色出来叫那些放出狗来闯祸的人看看!现在也该管管不愿意遵守法令的老爷们了!等到罚了款,他,这个混蛋,才会明白把狗和别的畜生放出来有什么下场!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叶尔迪陵,”警官对警察说,“你去调查清楚这是谁家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条狗得打死才成。不许拖延!这多半是条疯狗……我问你们:这是谁家的狗?”
“这条狗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个人说。
“席加洛夫将军家的?嗯!……你,叶尔迪陵,把我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天好热!大概快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会咬你的?”奥楚美洛夫对赫留金说。
“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长得这么高大!你这个手指头多半是让小钉子扎破了,后来却异想天开,要人家赔你钱了。你这种人啊……谁都知道是个什么路数!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魔鬼!”
“他,官长,把他的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拿它开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无聊的人,官长!”
“你胡说,独眼龙!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胡说?官长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胡说,谁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我要胡说,就让调解法官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写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瞒您说……我弟弟就在当宪兵………”
“少说废话!”
“不,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警察深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里的狗大半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官长……”
“我自己也知道。将军家里的狗都名贵,都是良种,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贱货……他老人家会养这样的狗?!你的脑筋上哪儿去了?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上,你们知道会怎样?那儿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转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
“不过也可能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一条狗。”
“没错儿,是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嗯!……你,叶尔迪陵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怪冷的……你带着这条狗到将军家里去一趟,在那儿问一下……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说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践死。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你看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去问了,”奥楚美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却喜欢……”
“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来了?”奥楚美洛夫问,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主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要来住一阵吧?”
“住一阵……”
“可了不得,主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包……好一条小狗……”
普罗霍尔把狗叫过来,带着它离开了木柴场。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楚美洛夫对他威胁说,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紧,穿过市集的广场,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