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豹子朝法国人回过头来,死盯住他,也不走上前来。一双金属般的眸子十分冷峻,射出令人畏惧的光芒,尤其是当那野兽竟朝他走来时,普罗旺斯人禁不住发抖了;但是他带着爱抚的神态注视她,睨视着,似乎要迷住她,让她走到身旁;然后他用温柔多情的动作抚摸她,仿佛在温存一个绝色美人;他的手摩挲她整个身子,从脑袋到尾巴,指甲刺激着豹子黄色背部当中的柔软脊骨。豹子惬意地竖起尾巴,目光变得柔和了;待法国人第三次有目的地献媚时,她发出猫咪表示快感的呼噜呼噜声;但这声音发自洪亮而深沉的喉咙,它在山洞里回响,就像教堂里的管风琴最后的几声轰鸣。普罗旺斯人明白爱抚多么重要,于是抚摸得越发起劲,要迷惑和麻痹这位威严的交际花。幸亏他任性的女伴昨夜已经饱餐一顿,他自以为有把握平息了她的兽性,便站起身来,打算走出山洞;豹子放他出去,可是等他爬上山冈,她就像麻雀跃枝那样轻捷地蹿了过来,恰如猫似地弓起脊背,在士兵腿上蹭来蹭去。然后,她的目光变得不那么灼灼逼人,盯住她的客人,猛吼一声,博物学家比之为拉锯声。
“她不好对付!”法国人微笑着大声说。他尽力摆弄她的耳朵,抚摸她的腹部,用指甲使劲搔她的脑袋。他发觉这样做很成功,便用匕首的刀尖轻戳她的脑壳,窥伺杀死她的时机;但是坚硬的头骨使他担心不成功,手脚发抖。
沙漠女王仰起头,伸长脖子,以平静的姿态表达她的陶醉,这样来嘉许她的奴隶的才干。法国人忽然想到,若要一刀杀死这位残暴的女王,就必须把匕首攮进她的咽喉。他举起了匕首,这时,豹子一定是心满意足,优雅地躺在他的脚边,不时望着他,即令目光具有天生的凶残,但也隐约地流露出善意。可怜的普罗旺斯人靠在一棵椰枣树上,吃着椰枣;可是他一会儿向沙漠投去探索的目光,寻找救命的人,一会儿又看着他可怕的女伴,窥视她靠不住的仁慈。每当他扔出一粒枣核,豹子就望一望枣核落下的地方,这时她的目光流露出不信任的猜疑。她像生意人那样谨慎地打量法国人;但观察结果对法国人有利,因为他用完可怜巴巴的早餐以后,她舔起他的鞋子,她用粗糙有力的舌头,奇迹般地把嵌在鞋缝里的尘土都舔干净了。
“她饿了可怎么办?……”普罗旺斯人思量。虽然这个念头令他颤栗,士兵还是好奇地目测起豹子的大小。她有3尺高,4尺长,还不算尾巴,不用说,属于同类当中最美的一只。她的尾巴是强有力的武器,粗木棍般浑圆,竖起约近3尺。脑袋跟牝狮的头一般大,不同的是带着一种罕见的细腻表情;那模样主要显出老虎的冷酷与凶残,然而也依稀有点像奸诈女人的面容。这个荒漠女王的脸这时流露出一种酷似狂热的尼禄的快乐神情:她已经喝足了血,现在想玩耍了。士兵试着来回走动,豹子任他这样做,只用眼睛跟踪着他,样子不像一只忠实的狗,倒像一只偌大的安哥拉猫,对一切、甚至对主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警觉。他回过头来,在泉水那边看到他的马的残骸,豹子把马的尸体一直拖到那里。大约吃掉2/3。见此情景,法国人放下心来。难怪豹子不在洞里,而且他睡着时对他这样彬彬有礼。既然开始交了好运,他就变得大胆,要试探将来的运气。他产生了狂热的希望,只要他不忽略任何驯服她、赢得她欢心的方法,就可以一整天跟她和睦相处。他回到她身边,看到她几乎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尾巴,真有无法形容的高兴。于是他放心地坐在她旁边,他俩玩耍起来,他捧住她的爪子和嘴,拧她的耳朵,把她推翻在地,用力搔她光滑如缎的暖烘烘的肋部。她听之任之,当士兵想抚平她爪上的毛时,她小心地缩回像大马士革钢军刀一般弯曲的利爪。法国人一只手握住匕首,还想着扎进这只轻信的花豹的肚子;但他担心她最后挣扎时他也随即送命。再说,他听到内心有一种疚愧的呼声,要他尊重一个没有伤害过他的生物。他觉得在无边的沙漠中找到了一个女友。他不由得想起他的第一个情妇,他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娇娘”,这是反话,因为她嫉妒成性,凶狠残忍,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她总是扬言要和他动刀子,他真是提心吊胆。这段青年时代的回忆,启发他要用这个绰号来称呼这只年轻的花豹。眼下他已不那么害怕,十分欣赏她的敏捷、优雅和柔美。
将近天黑时,他已习惯危险的处境,而且几乎喜欢上身处险境的恐慌。每当他用假声叫“娇娘”时,他的女伴终于习惯了抬起眼睛望着他。落日西沉时,娇娘好几次发出深沉而忧郁的吼声。
“她很有教养!……”愉快的士兵想道,“她在念晚祷!……”只因为他注意到他的伙伴保持平和的姿态,这个默默的玩笑才掠过他的脑际。“得了,我的金发小娇娘,我让你先睡。”他对她说,指望着等她一睡熟,便撒开双腿,尽快逃走,另找一个地方过夜。士兵急巴巴地等待逃跑的时刻到来,时候一到,他便大步流星地朝尼罗河的方向奔去;但是,他在沙漠里刚走了1/4法里,就听到豹子在他身后腾跳而来,还不时发出像拉锯声的吼叫,这吼声比她沉浊的跳跃声更令人心惊胆颤。
“得!”他心想,“她粘上我了!……这只年轻的豹子也许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人,得到她的第一次爱情是令人高兴的!”这当儿,法国人跌入旅行者谈虎色变的流沙之中,一旦陷入这种流沙,便休想挣扎得出。他感到被流沙攫住了,就发出一声求救的呼喊,豹子用牙齿咬住他的衣领;她用力向后一跃,像用魔法似的将他拔出深渊。“啊!娇娘,”士兵叫道,热烈地抚摸她,“现在我们成了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戏弄人吧?”他从原路返回。
从此以后,沙漠里好像有了居民。里面藏着一只野兽,法国人可以同她说话,她的兽性因他而变得温和了,而他不能解释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友谊的原因。不管他多么强烈地想保持戒备,不愿躺下,但他还是睡着了。他醒来时,不见了娇娘;他登上山岗,看见她从远处腾跃着而来,这类野兽的习惯是跳跃,它们的脊椎骨极为柔软,不能奔跑。娇娘到达时嘴上沾着血,得到她的同伴必不可少的爱抚,她甚至发出几下深沉的呼噜声,表明她感到多么幸福。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向普罗旺斯人望着,比昨天更添几分甜蜜;他像对一头家畜那样同她说话。
“啊!啊!小姐,因为您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是不是?您看到这个吧?我们喜欢让人爱抚。您不难为情吗?您吃了个马格里布人吧?——嗨!他们同您一样也是动物啊!……但至少不要大嚼法国人……否则我就不爱您了!……”
她像一只小狗同主人玩耍一样嬉戏,听凭他推她打滚,打她和抚摸她;有时,她向他伸出爪子,做一个恳求的动作来挑逗士兵。
就这样过去了几天。有了娇娘的陪伴,普罗旺斯人得以欣赏大漠的壮美。他在沙漠中有时感到恐惧,有时感到平静,他找到食物,又有思念的对象,种种对比激动着他的心灵……他的生活充满了矛盾。荒漠的秘密已向他暴露无遗,又以它的魅力包围住他。他发现了世人茫无所知的日出和日落的美景。飞鸟是罕见的过客,云彩是身着霓裳睡衣的旅人,每当他听到头顶上鸟儿扑棱棱振翼而飞,看到云霞重叠混同,就禁不住颤栗起来!夜晚,他揣摩月华在沙海上产生的效果,热风吹过,沙海涌起波澜,起伏不平,瞬息千变万化。东方破晓,他便起来,欣赏绚丽多彩的朝霞;这片平原上常常飓风骤起,霎时间飞沙走石,干燥的红色迷雾和致人死命的粉尘铺天盖地;在领略过这种骇人的景象之后,他心旷神怡地看到夜幕降临,因为这时满天繁星洒下沁人心脾的清凉。他谛听着幻想中的星际音乐。荒漠还教会他开掘梦想的宝库。他度过好几小时去回忆琐事,比较往昔生活和眼前生活。他终于爱上他的花豹;因为他十分需要爱情。要么慎思密虑的意志改变了他女伴的性格,要么她感到在沙漠中进行的搏斗提供了丰富的食品,她不伤害法国人的生命,看到她如此驯顺,他终于不再疑惧她。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可是他有如网上的蜘蛛,不得不密切注意着,一旦有人在天际的范围内经过,不能错过得救的机会。他已经用一件衬衫做了一面旗,挂在一棵掉光叶子的树顶上,出于需要,他动出脑筋,找到办法,用木条将旗子撑开,因为万一他翘首盼望的商旅遥望沙漠时,可能没有风吹动旗子……
希望渺茫,时光漫长,他便同豹子玩耍。他终于能辨别她的不同声调和各种眼神,他探究她的金色袍子上点点花斑的千变万化。他抓住她可怕的尾巴末端那一簇毛,要数一数有多少黑环和白环,这优雅的装饰,在阳光下老远就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这时,娇娘甚至不再吼叫。他兴味盎然地观赏她的体形柔美细腻的线条,雪白的肚子,俊秀的脑袋。不过尤其在她嬉闹时,他得意洋洋地注视她,她动作的敏捷和矫健,总是令他惊异不止;她开始跳跃、匍匐、滑行、藏匿、攀爬、打滚、蜷缩、扑向四处,他赞赏她的灵活。不论她腾跳多么迅速,不论花岗岩有多滑,只要听到一声“娇娘”,她就戛然止住……
一天,阳光灿烂,一只巨鸟在空中盘旋。普罗旺斯人丢下豹子,观察起这位新来的客人;被冷落的女王等了一会儿,低声地咆哮起来。“真要命,我看她是吃醋了。”看到她的目光又变得冷峻,他大声地说。“薇吉妮的灵魂附到她身上了,准没错儿!……”正当士兵欣赏豹子浑圆的臀部时,老鹰已从空中消失。她的身段多么优美和朝气蓬勃啊!像女人一样俏丽动人。金黄色的皮袍泛出柔和光彩,与大腿上起眼的无光泽的白毛十分协调。太阳射出万道光线,使这活泼泼的金色和褐色的花斑熠熠生辉,产生难以形容的魅力。普罗旺斯人和豹子带着心照不宣的神态相对而视,待她感到她的朋友用指甲搔她的脑壳时,这个多情女郎不寒而栗。她的眼睛像两道闪电那样闪烁,然后紧紧地闭上。
“她善解人意……”他说,一面琢磨这位沙漠女王的安静,她像沙一样金黄,像沙一样洁白,像沙一样孤独和火热……
“很好,”她对我说,“我拜读了您为野兽辩护的大作;但是,既然天生一对,十分投机,他们怎么收场的呢?……”
“唔,是这样!……他们的收场正如一切伟大的爱情那样结束,是出于误会!彼此都认为对方不忠,出于自尊心谁也不作解释,犟头倔脑,酿成反目。”
“而有时机缘凑巧,”她说,“一注目光,一声感叹,就足以解开疙瘩。那么,请您把故事讲完吧。”
“这可叫我犯难了,不过待您听完这个老兵告诉我的结局,您就会明白道理。他喝完一瓶香槟酒,大声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弄痛了她,反正她回过身来,好像勃然大怒;她用锐利的牙齿咬住我的大腿,当然是轻轻地。我呢,我以为她要吃我,便将匕首扎进她的脖子。她翻滚起来,大吼一声,使我的心都冰凉了。我看到她一面挣扎,一面毫无恼怒地望着我。我愿献出世上的一切,献出当时还没有拿到的十字勋章,让她起死回生。我仿佛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些士兵已看见我的旗子,跑来援救我,看到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唉,先生,’稍停片刻,他又说,‘打那以后,我在德国、西班牙、俄国和法国打过仗;我到处拖着这副臭皮囊,但我看哪里都比不上沙漠……啊。因为沙漠太美了。’‘您欣赏什么呢?……’我问他。‘哟!不可言传,年轻人。再说如今我并非总是在留恋那几棵椰枣树和我的花豹……一想起来,我就要伤心的。在沙漠里,您知道,是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请您再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嘛,’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回答说,‘那里没有人,只有上帝。’”
1832年,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