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代本是学工商经济的,阴差阳错与书结缘一辈子,读书,写书,译书,编书,出版书,评书,在白纸黑字中忙碌了一辈子,把自己“输”成为“做了一辈子龙套”。学乏专攻,似少有他人在事业顶峰辉煌时的荣耀,物质生活也淡之又淡。但他行云流水的散文和丰富多彩的“海外书讯”受到广大读者的钟爱,他的为人受到同道的尊敬,他的健康受到圈内老朋友们的关爱。1982年他住院后回家休养,门上被强行挂了一幅苗子的手迹:“少读书,少用脑,少会客,少开会,少抽烟,多休息。”署名是“护冯委员会”的苗子、郁风、吴祖光、丁聪等老哥们。
冯亦代早就深居简出了,黄宗英在大病之后才真正归隐书林,归隐“七重天”,与老伴冯亦代形影不离了。双方的儿女们如鸟儿各自离枝飞去,翱翔在自己的蓝天,念念事孝,嘘寒问暖,求药延医,拳拳之心难能可贵,共享天伦;但基本上他们是独自生活,“惟君怜我我怜君”,安享两人世界。二哥与小妹都感到“足矣”。
冯亦代作品精选
向日葵
看到外国报刊登载了久已不见的梵高名画《向日葵》,以三千九百万美元的高价,在伦敦拍卖成交,特别是又一次看到原画的照片,心中怏怏若有所失者久之;因为这是一幅我所钟爱的画。当然我永远不会有可以收藏这幅画的家财,但这也禁不住我对它的喜欢。如今归为私人所有,总有种今后不复再能为人们欣赏的遗憾。我虽无缘亲见此画,但我觉得名画有若美人,美人而有所属,不免是件憾事。
记得自己也曾经有过这幅同名而布局略异的复制品,是抗战胜利后在上海买的。有天在陕西南路街头散步,在一家白俄经营小书店的橱窗里看到陈列着一帖梵高名画集的复制品。梵高是十九世纪以来对现代绘画形成颇有影响的大师,我不懂画,但我喜欢他的强烈色调,明亮的画幅上带着些淡淡的哀愁和寂寞感。《向日葵》是他的系列名画,一共画了七幅,四幅收藏在博物馆里,一幅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日本横滨,这次拍卖的则是留在私人手中的最后两幅之一。当下我花了四分之一的月薪,买下了这帖梵高的精致复制品。
我特别喜欢他的那幅向日葵,朵朵黄花有如明亮的珍珠,耀人眼目,但孤零零插在花瓶里,配着黄色的背景,给人的是种凄凉的感觉,似乎是盛宴散后,灯烛未灭的那种空荡荡的光景,令人为之心沉。我原是爱看向日葵的,每天清晨看它们缓缓转向阳光,洒着露珠,是那样的楚楚可怜亦复可爱。如今得了这幅画便把它装上镜框,挂在寓所餐室里。向日葵衬在一片明亮亮的黄色阳光里,挂在漆成墨绿色的墙壁上,宛如亭亭伫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特别怡目,但又显得孤清。每天我就这样坐在这幅画的对面,看到了欢欣,也尝到了寂寞。以后我读了欧文·斯通的《生活的渴望》,是关于梵高短暂一生的传记。他只活了三十七岁,半生在探索色彩的癫狂中生活,最后自杀了。他不善谋生,但在艺术上却走出了自己的道路,虽然到死后很久,才为人们所承认。我读了这本书,为他执著的生涯所感动,因此更宝贵他那画得含蓄多姿的向日葵。我似乎懂得了他的画为什么一半欢欣,一半寂寞的道理。
解放了,我到北京工作,这幅画却没有带来;总觉得这幅画面与当时四周的气氛不相合拍似的。因为解放了,周围已没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但是曾几何时,我又怀恋起这幅画来了。似乎人就像是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余晖里,都拼命要抓住这逐渐远去的夕阳。我想起了深绿色的那面墙,它一时淹没了这一片耀眼的金黄;我曾努力驱散那随着我身影的孤寂,在作无望的挣扎。以后星移斗转,慢慢这一片金黄,在我的记忆里也不自觉地淡漠起来,逐渐疏远得几乎被遗忘了。
十年动乱中,我被谪放到南荒的劳改农场,每天做着我力所不及的劳役,心情惨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着粪车,走过一家农民的茅屋,从篱笆里探出头来的是几朵嫩黄的向日葵,衬托在一抹碧蓝的天色里。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那面墨绿色墙上挂着的梵高《向日葵》。我忆起那时家庭的欢欣,三岁的女儿在学着大人腔说话,接着她也发觉自己学得不像,便嘻嘻笑了起来,爬上桌子指着我在念的书,说“等我大了,我也要念这个”。而现在眼前只有几朵向日葵招呼着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飘浮,没个去处。以后每天拾粪,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宁愿到这处来兜个圈。我只是想看一眼那几朵慢慢变成灰黄色的向日葵,重温一些旧时的欢乐,一直到有一天农民把熟透了的果实收藏了进去。我记得那一天我走过这家农家时,篱笆里孩子们正在争夺丰收的果实,一片笑声里夹着尖叫;我也想到了我远在北国的女儿,她现在如果就夹杂在这群孩子的喧哗中,该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见自己的父亲,衣衫褴褛,推着沉重的粪车,她又作何感想?我噙着眼里的泪水往回走。我又想起了梵高那幅《向日葵》,他在画这画时,心头也许远比我尝到人世更大的孤凄,要不他为什么画出行将衰败的花朵呢?但他也梦想欢欣,要不他又为什么要用这耀眼的黄色作底呢?
梵高的《向日葵》已经卖入富人家,可那幅复制品,却永远陪伴着我的记忆;难免想起作画者对生活的疯狂渴望。人的一生尽管有多少波涛起伏,对生活的热爱却难能泯灭。阳光的金色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原是梵高的《向日葵》说出了我未能一表的心思。
我的母亲
有母亲的人是有福的,但有时他们并不稀罕,视为应得;可是作为一个从小死去母亲的人来说,母爱对他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他盼望有母爱,他却得不到;他的幼小心灵,从小便命定是苦楚的。
我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点也没有印象;毕竟她去世时我不过是个刚足月的婴儿。我对她的印象是从照片上得来的,那是个多么寂寞幽怨的形象!到如今我连她的照片也没有能保留一帧,对她的印象已随岁月的增长,越来越模糊了。
现在还保留在我脑里的母亲形象,是从小就给我哺乳的奶妈,有奶便是娘,因之我叫她姆妈(杭州人亲娘之称)。姆妈来我家时不过二十一二岁,丈夫刚死不久,有了新生女儿,不久也病死了。在乡下她无法活下去。因为谁都不理她,说她克死了丈夫和孩子,她不得不到杭州当奶妈。她一到杭州,凑巧我家要雇人,荐头行便给她介绍来了。祖母看她干净利落,便留下了她,从此她在我家一住便是十年。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的生活细节,但依稀可以记起的便是她把我抱在怀里哺乳时的温馨。以后我断了奶,她还是抚育着我。四季寒暖,衣裳饮食,无一不是她亲自料理的。她人好,嘴巴也甜,她知道一个无母孩子的凄凉,因此什么事情都将护着我。我饿了,我冻了,我给别的孩子欺侮了,便去找她。后来我上了学,她便每日亲自接送。她不识字,却知道读书是件要事,便天天在煤油灯下督促我读书,而且常常勉励我,要我争气,不要使人说她带孩子带得不好。我年稚贪玩,家里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们也多,每逢我拗着她去玩,不肯读书,她便在暗地里掉眼泪。我一见她掉眼泪就害怕,便怩着她不让她哭,一面乖乖坐下来做功课。祖母说孩子小不要管得太紧,姆妈便说让我做功课,也可以使我少淘气些。因此我从小便养成为一个懂礼貌而文文静静的孩子。
我有个奶哥,是姆妈的头生儿,她出来做奶妈,便把他寄养在邻人家里。他大概比我长两三岁,那一年邻人趁来杭之便,给他带来了。姆妈看见他面黄肌瘦的,便背着我家人偷弹眼泪。祖母发觉了,便说把儿子带在身边吧,将来找一门行当去做学徒。这句话给姆妈开了窍,她一下子便把只有十一二岁的奶哥送到一家裁缝铺里当学徒。奶哥有时也到我们家来玩一个下午,姆妈看见他就掉眼泪,因为小小年纪当学徒,日子不会好过的。我也看得心酸,便要她不哭,说等我长大赚了钱,一定养她和奶哥。她这时便破涕为笑,说还是贻德倌有良心。
到我九、十岁时祖母去世以后,她因为常常护着我,得罪了我家里的姑太太们;现在没有祖母给她撑腰了,她的处境便不太妙。她看我已大了,可以自己生活,便向我家辞了工。她在杭州除了一个亲生儿子外,孑然一身,生活困难,便由人说合嫁了个人,远住在城外湖墅,可每月总得来看我一次,来时总少不了给我许多吃的玩的。我不愿她辞走,但大人们的决定我也无话可说。每次她来,我是多么高兴;临到她走时,我只能用两行眼泪送她,这时她也哭了。每次来,她总要问我在学校里的成绩,得了好分数她为我快活,得了坏分数便愀然不乐,要我记住她盼望我用功读书的话。
后来我要到上海念大学了,她得了消息,便带了奶哥来看我。那时奶哥早已出师,能自己赚钱了。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对着奶哥和我的笑容,那是由衷的高兴。临别时她说千万不要忘掉请她参加我的婚礼。
但是我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抗日战争便爆发了。每逢看到报上的战讯,我就想到了我的姆妈,不知她的遭遇如何?特别看到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南京屠城的消息,我怕她在杭州有同样的命运。有一个时期,我差不多经常梦见我的姆妈,有时她笑容可掬,有时她在哭泣。等到日帝投降之后,我从重庆回到上海,便写信给杭州的亲友,打听姆妈的消息,但是谁也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有人说上海一打仗,她便举家迁回诸暨去了,有人说日帝在湖墅杀死了大批老百姓,她没有来得及逃出。总之是杳无消息。
在八年抗战中,我失掉了好几个亲人,但是最令我不能忘怀和伤心的,便是我的奶妈——我的母亲。如今又是四十年过去了,我也成了个两鬓苍苍的老人,姆妈当然不可能再在人世了,可是我忘不了这位用奶汁把一个孤苦的孩子哺育大的奶妈。我自幼没有母亲,有了她我自幼也就有了个母亲,遗憾的是抗战胜利后我没法再见到她,更没法请她参加我的婚礼。眼前我已是有了儿女和孙儿女的人了,但是我忘不了她对我的恩情。
愿天下的儿女即使在垂老时,也能记起自己母亲对他露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