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巴厘岛的雨季很任性。雨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
昨晚到的,住在深山里,18座小木屋依山坡而建,上下的除了阶梯以外,就靠一个简单的小轨道车接驳。石头的神像被水湮成黛色。雨水把石阶打得湿漉漉的,高兴的青蛙蹲在地上,并不躲避人。偶尔一大滴雨水打翻了草叶,会让爬在草叶背后的某个小甲虫翻着筋斗跌落到地上的水洼里,很狼狈。这就是巴厘岛,依草附木尽是精灵。
一大早,正被雨水困住不能去餐厅。客房的门被敲响了,是马德来给我送伞。他是负责我房间的服务员,黝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微微驼着背,脸上的微笑总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马德给我递上一把伞。他左手里举着一柄大的芭蕉叶子走在前面。芭蕉叶微微垂着,为他遮挡雨水,雨水顺着叶面流下来,叶面光亮翠绿。
“马德,到我伞下来。”我邀请说。
马德停住告诉我说:“啊小姐,对不起,不用了。我们从小都只用芭蕉叶子,比较方便。”
马德说他就是酒店旁边村子里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说:“如果,小姐,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的村子里玩。他们一定很开心看到你的到来。”
“好啊。”我随口答应了他。“叫我蔻蔻。”我补充说。
“蔻蔻。”他不好意思地小声重复了一下,“那我明天早上来带你去。我明天上晚班。谢谢你,小姐。”他低头欠了欠身,举着他油亮的芭蕉叶子走了。
我自己拿着马德送过来的大伞走到餐厅。餐厅的名字叫野姜,是一个四面透风的巨大的凉亭,四周都种着姜花,正是开花的季节,碧绿笔直的茎叶上方盛开着美丽的白色香花。被雨水洗过的香花气味清淡了许多,闻起来都水水的。餐厅外有工人冒着雨在房顶上整理房顶的棕榈叶片,他们在雨水里安然得很,见到我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大大地一笑。我手里的伞,成为了我来自城市的依据。
马德一大早就来了。满脸的歉意,好像做了什么大的亏心事一样。他磕磕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小姐。蔻蔻,我的同事,生病了。我要,顶班。所以早上,不能带你去村子了。”
“不过,”他眼睛突然一亮,“我给你画地图,你自己去,我下班了,就去村子里找你,我带你去玩,去田里玩。现在我们村子下星期有人结婚,所有的人都在准备,你可以去看,你喜欢的。”
说罢他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只铅笔,认真地边说边画:“瞧,酒店出去,左转。你会看到一条路,一直走,看到一个庙,再继续走,就看到一棵大树。我的朋友就在大树底下。我的老婆就在大树背后种地。你再往前走,就是我们的村子啦。然后你问他们,马德的家在哪里,人们就会带你去。或者,你去村里看他们准备婚礼。”
他唠唠叨叨地说着,好像很有信心我一定会顺利地通过找到“一棵大树”,然后找到“他的朋友”、“他的老婆”以及“他的家”。
酒店之外立刻就是山野和村庄。这座山里有两个酒店,百分之七十的村民都在酒店里干点这个或者干点那个。酒店为他们提供工作机会,以补偿对他们农田的征用。他们很开心能够在酒店里工作,因为可以学到英语,而且也算是进入了一种较为现代的工作方式,这样,以后到乌布镇也可以很好地找到工作了。
一扇木门在田野里孤零零地立着,背后已经没有任何房子,只是木门和木门前的石雕柱子还在。门前开了大株的海棠,红艳艳地衬在孔雀绿色的木门前。在这里,植物是主宰。
雨后湿漉漉的一切都带着舒适的清凉。洗得干干净净的植物叶子散发浓绿的幽光。巴厘岛是个印度教的地区,各种神灵接近2000个。家家户户都有许多神龛,在我眼里,几乎满眼是“庙”。在这些“庙”的围墙和柱子上,时常能发现一些用棕榈树的嫩叶编织成的小碟子,碟子上放一些花,一些草,一些饼干或者糯米饭,是供奉神明的祭品。棕榈小碟上的食物吸引了蚂蚁,它们在青苔上忙碌着,代替神明接纳了食物。
在我不知道走过多少个“庙”之后,发现所谓的“大树”更是难以辨认。到底是这一棵更大,还是那一棵更大呢?树下无一例外都坐着人,可谁才是马德的朋友?我放弃寻找马德村庄的想法,沿着田野一路漫行。
雨要下不下,似停不停。 四处都是声音。植物拔节生长的声音,稻谷灌浆的声音,昆虫摩擦他们的翅鞘的声音。花朵浓重地开着,偶尔啪嗒一声掉下来。路上偶尔走过一些小孩,都跟马德似的,手里举着一大张碧绿的芭蕉叶子,再小一点的孩子举不动芭蕉叶,就举一张痒芋头的叶子。
下午四点,发现手机上有3个未接电话,一个短信,都是马德的。还没看,手机就又叫起来。
“小姐……蔻蔻,你在哪里?”马德着急地问。
我抬头看看四周的稻谷,神龛,藤蔓,道路。怎么回答呢?马德,我在一棵树下啊。“我,我不知道,别着急,马德……”话没说完,电话就断掉了。
只能继续漫游。天上云重,路上开始有归家的农人。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岔路口上,马德站在那里搓手,脸上是一种很缓慢的焦急。见到我,他的厚嘴唇又咧开了。想抬手拍一下我的肩膀,拍到中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我抢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笑得明朗起来。“小姐,我还以为,还以为把你弄丢了。不知道打中国电话那么贵,只打了一下,就没钱了。”他一边唠叨着一边示意我跟他走,“瞧嘛,大树。”他指了指旁边的大树,“瞧嘛,我的朋友。”他指了指旁边蹲着的人。那人也冲我憨厚地一笑,有种认识了很久的理所当然。
像村里所有的人家那样,马德家也不富裕。尺寸很大的庭院里散落着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开敞的工具间。卧室外面宽阔的门廊就是客厅,一部我们80年代的那种21寸大肚子电视机,这就是这个家庭最值钱的硬件——如果不计算他那台贷巨款买来的摩托车的话。
庭院的一角是个浅浅的小水池,飘着几朵浮萍,三四尾金鱼。他的三个孩子羞涩而友善地远远看着我,目光一接触就笑着躲开,然后又偷偷地重新飘回我身上。马德为了招呼我,特地在村里的小店里买了饼干,是米浆发酵做成的小块糕点,上面洒满了椰丝。马德把它们放到我面前,他的三个孩子远远地盯着这碟饼干,把指头含在嘴里。
“来一起吃。”我招呼几个孩子。几个孩子退缩着不敢前来,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马德从盘子里拿了三块最小的饼干,分给三个孩子每人一块,他们眼睛里立刻满满的都是光亮,高兴地拿了饼干过来粘着我坐下,也不同我说话,只把软软的小身子靠在我身上。
马德回房间换了传统的巴厘岛服装,带上小砍刀,示意我跟着走。七拐八拐地走到另一户人家里,已经聚集了20个男人,都蹲在地上对付一根大竹子,把它先截断成短筒,再削成细细的竹签。女人们则带着小孩在厨房里忙着烧水,沏茶,送到男人手边。然后闲了,三三两两靠在柱子边上闲聊。若哪个男人扬声说句什么,赶紧凑上前去听,然后必是又回身到厨房里去忙着了。
新郎官阿法是个24岁的年轻人。他的婚礼5天后举行,杀一头猪,一头牛,全村的人一起吃喜宴。所以,这些小竹签也是为了做印尼的传统食品“沙爹”——也就是肉串准备的。新郎官比着手势说,要准备很多很多,起码也要5000根呢。旁边一个老人敲了他一下,说:“至少一万根!”
削竹签是男人的活。女人负责编织供神的小容器。用棕榈树的嫩叶编成手掌大小的一个小碟子,到时候里面放上鲜花,小饼干,稻米。也要好几千个。除此之外,女人还要准备好一份一份的米饭,做成小尖堆的形状,用塑料薄膜包好。此外还有一些甜食,这就是婚礼上所有的食物了。
结婚是一件很喜庆的事情。男人在工作之余开始互相调笑。有个“庙警察”是他们取笑的主要对象。他40岁了,没结婚,没有女朋友。这个老不正经的光棍在村民的眼里简直是离经叛道,他却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也不去帮忙削竹签,只在竹床上坐着,看众人忙碌。
他身边的小男孩只19岁,对新郎官充满羡慕。曾经在上海工作过两年的他因为怀念巴厘岛的稻田,离开了上海的中国女友回家来了。“我要好好种田,然后就娶她。”他羞涩地说,“上海,啊,好多高楼,太高了,不喜欢。”
蚊子们拉着夜晚笼罩了整个村落。男人们开始喝茶,聊天,休憩。女人们把散落的竹签整理成小捆,摞好,回家准备晚饭去了。
马德小心翼翼地问:“蔻蔻,你觉得你愿意去我家吃晚饭吗?”
“当然,当然。”我蹲下来帮马德收拾他的小砍刀和毛巾,他高兴而又有点手足无措地说:“很抱歉小姐,蔻蔻,我很高兴,但是对不起,我不能为你准备非常好的晚餐,但是我一定让老婆尽力。”说着他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马德家只开了走廊上小小的灯,厨房里同样开着一盏昏暗的小灯。他的母亲,女儿,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着。他招呼我在回廊里坐下,递上刚才没吃完的那碟小糕点。 我又招呼孩子们过来一起吃,这次他们害羞地每人拿了一小块,又赶紧跑到厨房里去了。
“你对他们真好。蔻蔻。”马德想方设法地娱乐我,然后打开他的小背包,拿出一本笔记本,一本小英语词典。又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珍而重之地夹了几张A4纸打印出来的照片和电子邮件:“来酒店的客人,觉得我是朋友,给我发来的。”他很得意地说:“所以我要好好学英语,这样,就可以和他们说话。而且……”他有点不好意思,“英语好,才可以当经理。”
我们在夜色里聊他的那些客人朋友,聊他的孩子。他面目和善的妻子端上来今日的晚饭:芭蕉叶子上放着炒饭,炒饭顶上盖着一个荷包蛋,旁边还放了一些方便面作为菜肴。
马德搓着手抱歉地说:“不是很好的饭菜,很抱歉。”他的家人都在厨房里,没有出来和我们一起用餐。我把一大勺饭扔到嘴里使劲嚼,说:“嗨,你太太的手艺比酒店好一百倍!”他高兴地站起来,冲厨房方向大声说了两句什么,厨房里也传出一阵快乐的笑声和回应。
晚上,马德坚持开摩托车送我回酒店。酒店门口的稻田里飞舞着萤火虫,一闪一闪。我从摩托车上下来,一路追着萤火虫进酒店的门。突然想起,回头。在门口的灯下,憨厚的马德使劲地冲我挥手。
离开巴厘岛已经1个月了。突然收到一封邮件,是马德写来的。满是文法错误的英文,只说了一个意思:蔻蔻,你一定要再来。我一定让老婆给你做一顿真正好吃的饭。
巴厘岛的雨水就从我的眼眶里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了。
他在那里,真实的巴黎右岸
深夜从Jordain地铁站钻出来就掉在了巴黎右岸某个路口。向路人问路,一个巴黎老男人用最肯定的语气说:“这是巴黎最好的街区,忘掉巴黎铁塔,忘掉罗浮宫,忘掉凯旋门,你想认识巴黎吗?这里才是巴黎。”
摸上李德家,这个被他在电话里夸奖过100次的新家是巴黎右岸的一个老公寓。这个老公寓的形状像个哑铃,两个房间在两头,一个用于做卧室,另外一个就是起居室。哑铃中间的横杆是走廊,厨房和厕所就在走廊上。厕所很小,小得高于175cm的人可能必须开着门如厕,否则弯着的膝盖会顶到门。
早晨起来,站在阳台上张望。公寓所在的道路走到尽头就是Belleville公园。这里是七丘之城巴黎的其中一丘,从这个高度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巴黎铁塔毫无意外地出现在天际线上,当它作为一个背景出现的时候,要比站在它脚下真实观望要显得更有浪漫气息。有阳光的时候,街角的面包房的香气会飘出来,飘在春天刚开的黄水仙和铃兰上。
李德是著名摄影师马克吕布之子,从小看着布列松,寇德卡这些摄影大师在客厅出没。他客厅里有两个小小的书柜,里面堆满了摄影画册,每一个名字都是摄影史上响当当的名字,翻开每一个扉页都有亲笔签名。然而这个世家子弟却没有子承父业,学了建筑。
“要不要趁我爸妈不在去他们的公寓玩。他们家才大,才好玩呢,就在公园旁边。”
“你的意思是让我偷偷溜进马克吕布家里?”我艰难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白葡萄酒,“不太好吧。”
“其实不要紧,我经常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玩一会儿。”他说,“不过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们就玩别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