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清朝遗老在世的还多,他们笔记同(治)光(绪)时期的朝野见闻,实际上是在写自己的回忆录,读来饶有兴味。
山东潍县的陈恒庆,光绪丙戌成进士,分发工部,后任巡城御史。民国六年,他用“谏书稀庵主人”的别号,刊行过一册《归里清谈》,其中谈到衙门书吏弄权索贿,财多势横,“远非寻常司员(司级官员)所能及”,甚至尚书侍郎也奈何他们不得。如户部书吏史恩溥(松泉),在发给山东河工费时索贿一万两,因为山东巡抚张曜和户部侍郎孙诒经系儿女亲家,便告诉了孙。孙却是个好官,《清史稿》本传称其“一时为学者所宗”,“风采皆隐然可见”,此时已入直毓庆宫,称“帝师”了,得知此事后极为震怒,即将史传至户部大堂,当众严讯,立予斥革,并勒令缴出赃银一万两,然后交坊(管理治安刑案之处)关押候审。
书吏非朝廷命官,一雇员耳,如此处理,并不过分,当时还有御史说孙办得太“轻纵”。殊不知“此辈蠹吏手眼通天”,部内上上下下,部外方方面面,都为史某开脱,对孙则蜚语中伤,阴施报复。结果史以“讯无实据”结案,仅谓其“平日车马衣服,奢侈逾度,遇事招摇”,予以杖一百(吏胥辈本可杖责),徒三年(事实上羁禁一年便开释了);孙诒经反奉上谕,“办理殊属失当,应得罚俸一年,着毋庸在毓庆宫行走”,仕途从此打止。《归里清谈》述后事云:
(史恩溥)释出后豪富自如。房屋连亘,院落数层,皆四面廂廊,雨雪不须張盖。日日有美伶为之烧烟,其酒食之美,尤异寻常。绍酒每坛百斤,或五十斤,皆陈过百年而后开,醇如胶,甘如醴,饮至十杯则醉如泥,而不作酒恶,酲解时喉润如酥,都中沿街酒帘飘扬门牌华丽者无此佳釀。有白官燕(窝),以烧鸭丝加青嫰竹笋和炒之,以饷老饕,予可尽一簋。又有自造南豆窝,鸭汤煨之,上加金华火腿细末作红寿字,鲜明不忍下箸,侑酒者以匙送予口,乃食之。
津津乐道如此,原来作者早被这“酒食之美”拉拢了。《归里清谈》叙其原委云:
(史恩溥)既脱书吏籍,日与吾邻往来,予常见之,故相识。其门外安上马石两大方(书吏家所不应有,斥革后更不应有),巡街御史逼其拆去,丐予为之缓颊,认修正阳门外石桥一丈,事乃解,故以盛馔相饷。
看得出陈恒庆对史家的“盛馔”是极感兴趣的,从此“每逢投柬邀饮,则欣然而往”,白官燕“可尽一簋”,舒服得很。书吏的地位本来远低于士大夫,但只要贪污受贿搞足了钱,即使案发被开除,被拘讯,仍能大事化小,依然“豪富自如”,进士出身的御史老爷也乐与周旋,甘供驱使。
这可说是晚清政府中“反索贿”之一例,结果却是反索贿的好官吃亏,索贿的蠧吏继续享福。光凭这一点,清朝就该亡,也真的亡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