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宽又一次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他在这个青年面前失语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尴尬。他沉默了许久又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父亲帮助你吗?”
张维把头稍稍转了转,但仍然不看李宽,他说:
“你们是校友,另外,你是一个非常善良和讲信义的人。”
李宽笑了起来。张维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李宽。李宽说: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说的那些原因只是一些次要的原因。”
张维更为疑惑了,他期待地看着李宽。李宽说:
“我的小儿子叫李小松,他跟你一样,也常常有自杀的倾向。他是学油画的,很崇拜凡•;高和高更,还有尼采。我和他交流过,但他不跟我深入交流,每次只是一些皮毛。我觉得他可能和你一样,都面临着同样的心理问题。我了解你,帮助你,实际上也是想了解他,想帮助他。”
张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低下了头,李宽问他:
“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是,我觉得你更真诚了。”
“谈不上真诚不真诚。我就是觉得你是个奇才,在我一个普通人的眼里,你是有些问题,因为你不但退过学,还前后自杀过两次。这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是空前的。第一次自杀就算是与情字有关,可第二次——据我所知,你和吴亚子早就不谈了,你和那个李娜也断了很久,你没有再谈过恋爱,也就是说你的自杀与情字无关。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这两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我必须知道这其中的真正原因。”李宽认真地说。
“没什么真正的原因。我也想弄清楚,可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长期以来,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张维说。
“什么问题?”李宽说。
“这个问题得从我上大学时收到的两封神秘的信说起。”张维接着谈了那两封信的内容。
“我小儿子李小松也曾收到这样的信,我也看过,反正内容差不多。”李宽说。
“我发现别人都不去想后面那封信里提的问题,只有我在想。我越想越觉得人存在很多悖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大问题。这就是我当时为什么要退学的真正原因。这个问题想不清楚,我们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张维谈得很激动。
“但是这是个无法想清楚的问题,人如果想清楚了,活着就没有意思了。”李宽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李主任你不要生气,我觉得这恰恰是人没有想清楚的原因。说实话,我重新回到大学的原因不是要我爸爸高兴,而是要继续思考和回答这一问题。我想起小时候没人玩,便一直一个人想问题,什么都想,想不清的时候就去问父亲,父亲总是醉着,从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有一个小朋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不知道。似乎谁也不知道。”张维说得很惆怅。
“我小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有一个生物学家告诉我,从历史进化论的角度看,肯定是先有蛋才有鸡的。”李宽想循着张维的思路走下去。
“可是这个蛋是哪里来的呢?”张维马上就问。
“是别的生物的卵,经过变异变成了鸡蛋,或者说是大自然自然生成的。”李宽说。
“我也问过一个生物学家,他也这样说。那么,别的生物又是怎么生下的呢?大自然又是怎么生成生命的呢?”张维问。
“这个……张维,你可不要为难我,我是学古典文学的,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你就往下说吧。”李宽说。
“我没有想为难你,李主任。我就一直想,为什么人们总是会把小时候的梦和问题都丢了呢?或者说置之不理,认为它是小孩子的问题而无需回答呢?但我觉得这些问题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如果不能回答它,我们在临死的时候就无法闭目,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此生活着有什么价值和意义。李主任,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人有灵魂吗?”张维问。
“当然有,人的精神就是人的灵魂嘛!”李宽不大乐意回答张维的这个问题。
“不,我指的不是这种东西,我是指那种实体的灵魂,即人死后它依然会存在的实体,它会在另一个世界存在。过去我在农村长大,那里的人都相信人有灵魂,所以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要让我相信人有灵魂太难了。我在小时候见过很多神秘的事情,一般人都将它称为迷信,我爸爸也是,但我觉得不一定就是迷信,科学一定会解释这种现象,所以我就开始读很多科学方面的著作,发现并没有这方面的解释。但是在看科学著作时,我却发现了很多问题。
如牛顿虽然发明了牛顿力学,但他晚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地球是怎么动起来的呢?爱因斯坦发表了相对论,但他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宇宙是无限的,但为什么宇宙会井然有序地运动着,是谁在后面组织呢?当代最了不起的科学家霍金也在想: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发现,实际上这个问题早就被庄子提出过,庄子问,这个世界有真宰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世界会如此有秩序?如果有,又在哪里呢?然后我就又读达尔文的著作,读一些人类学的著作,了解了人类的原始社会和人是怎么进化而来的,但是,我觉得这些著作都有一个问题是难以回答的,就是人怎么从动物一下子变成人的?而那些动物又是怎么从其他生物一下子变成它们自己的?再往前推,有机物是怎么从无机物变来的?还可以往前推,无机物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宇宙如何开始的?这些都是人类留下来的疑问,还有……”
张维的质问和宏论,把李宽忽然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想起小时候也曾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后来就忘了,再后来就觉得这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实际上也不是无需回答,是根本回答不了。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你去回答什么,只是在一天天过而已。但这些问题并不是就此消失了,而是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爬上你的床头,将你掀起来,让你望着黑夜,望着夜空里一闪一闪的星光发呆。它们会在你最得意和最失意的时候准时出现,它们一直就暗伏在你的身体里,潜伏在你黑暗的内心深处。它们一刻都没有离你而去。
他彻底地失语了。他一直想把这个青年领回到日常生活中,可这个青年一直却要将他引向理性。理性这东西,他已经深深地厌倦了。几十年的政治斗争已经将他的内心掏空了,都是思想惹的祸。他痛恨思想。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宽将张维带出来,本想挖掘张维的内心,好好地劝劝他,到头来却是张维把李宽内心深处那扇黑暗的门打开了。
他们的谈话几乎都是思想深处最敏感的话题,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惊雷。李宽根本就无法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他们沮丧地回到了学校,一身疲惫。
临分别的时候,李宽看见了那座梧桐和松柏包围着的文科楼。他只看见它的一角,就回到了旧时光中。这个转换是如此地轻松,自然,不知不觉。几十年来,他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工作,和别人交流。这是他思想的一部分,是他勇气的一部分,从今天看来,他一旦离开了它,就似乎无根了。他凄楚地在内心里笑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切都转换过来了。他忽然间恢复了自信,恢复了勇气。
“今天就算是我们的一次谈心,很深入,也很真诚。过去我们都是在表面上彼此认识,今天不一样了。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李宽又恢复了笑容。
“谁?”张维问。
“人称无忧居士的美学大师易敏之。”李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