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门和朋友们进了包厢。丁三请客,点了许多菜,丁三说老板娘你给我们上酒吧,放一箱啤酒在包厢里。老板娘像只花蝴蝶一样飞舞着,丁三不失时机地在老板娘屁股上摸了一把。老板娘尖叫一声,像玻璃杯跌落的声音一样刺耳。谢门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丁三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尖叫,丁三说叫什么叫,又不是没人摸过你。老板娘打了一下丁三的手,和丁三调笑了起来。谢门又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他看着窗外的雨,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大了,但是也不小,是很匀称的那种,不紧不慢地下着。黄昏在这时候悄悄来临,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谢门想,这是一个雨夜,这个雨夜已经来临了。
谢门和丁三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还合租着一套房子。丁三走马灯似地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他总是把声音弄得很响,这让谢门很不舒服。特别是听到隔壁女人听上去有些痛苦的声音时,谢门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时候他有一种破坏欲,希望破坏一点什么,比如冰箱或者彩电。丁三从来不管,他总是光着身子就把女人送出门。那些女人红光满面顾盼生辉,走的时候还用那双湿眼朝谢门看上一眼,眼光中含着内容。谢门想,丁三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丁三的力气就像是一口井里的水,抽掉了,又漫上来。丁三这辈子会有多少女人,谢门想,一定比自己的十倍还要多。
谢门的目光总是游离在窗外。大家都在喝酒,谢门认识这些人,但是不熟。谢门并不是一个合群的人,不像丁三,朋友和女人一样多。谢门也喝了很多酒,谢门机械地应付着从各个方向伸过来的酒杯,他们说谢门,我敬你一下。谢门觉得好笑,什么叫敬你一下,敬你就敬你嘛,还一下。谢门听到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时不时地饭桌上响着,谢门不太喜欢这样的声音。丁三在和一个什么人讨论着女人,丁三说,女人是不同的,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是在床上是不同的,就连叫声也不同。睡女人就像去旅游一样,比如你去了丽江,就还想去凤凰,还想去越南和泰国,这个道理是相通的。许多人附和着,丁三显得很高兴。丁三说,那么我们集体来一杯,等一下我们集体去潇洒一下。大家都站起来,都把杯碰到了一起。谢门的目光仍然游离在窗外,他想,今天小丹要上夜班了,今天要送小丹去上夜班。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大家都站了起来,并且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在看着他。于是他也慌乱地站起来,学着大家的样子和大家碰杯。丁三说,谢门,谢门你小子一定是在想女人了,什么时候我让一个给你好了。
谢门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苍白。他看到老板娘走进包厢来敬酒,他就紧紧地把眼睛闭了起来。老板娘和丁三喝起了交杯酒,旁边的人起哄,老板娘撒娇的声音和尖叫的声音同时响起来,肯定是有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了她一把。谢门在这个时候走出了包厢,他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打工妹在日光灯下洗菜。她朝谢门笑了一下,谢门想,她有些像小丹,小丹今天要上夜班。
雨一刻也没有停。谢门耳朵里灌满了雨的声音。他看到墙上的日历已经有些受潮,软软地耷拉着。日历上写着,四月三号,星期天。谢门想,四月三号是个雨夜。谢门进了包厢,发现有收场的味道。果然丁三说,我们走吧,我们去夜来香潇洒一下。大家就都往外走去,像一群摇摆走路的鸭子。老板娘目光暧昧地望了丁三一眼,谢门有些恶毒地想,老板娘是不是希望丁三去干她。谢门的心中有了一些快意,他夹杂在一群鸭子中间,他和他们是同类。这个时候谢门回头望了一眼,好再来饭店的墙上挂着的一口钟上显示时间为十七点二十分。
谢门和丁三他们一起走进了雨中。这时候的雨已经不大了,像雾一样缥缈着。夜来香其实和好再来并不远,远远地能看到它的落地玻璃门面。丁三领着大家进门,丁三说,五号,五号小姐在不在。丁三显然已经熟悉了这里面的小姐们,丁三一定是喜欢五号的。五号在,从里间飞了出来投进丁三的怀抱,像一颗子弹击中丁三一样。丁三笑了起来,指着一个女人说,你给他们每一个人发一个,他们都是游击队员,他们喜欢打游击,你给他们发漂亮一点的小姐。丁三的话有一半是从一个包厢里飘出来的,丁三已经在转眼之间进了包厢。谢门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看着这个女人给大家发小姐。一会儿时间,这些和丁三一起吃饭的男人们就都不见了。女人看了一眼谢门,走到他的身边说,先生你一定是第一次来吧。谢门笑了,说,怎么会呢,我跟丁三那么熟,怎么可能会是第一次来呢。女人也笑了,女人说那一定是你特别冷静从容,不和人争着进包厢。谢门自言自语地说,有什么好争的,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女人说,你越是这样说,我就越要给你找一个漂亮的女人,好让你记住我这家夜来香。这时候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一个是细眼的中等个男人,一个是胖子。他们问女人,有小姐吗,我们要两个小姐。说话的时候,他们盯着谢门看,好像这话是对谢门说似的。女人说有的,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女人叫来一个小姐,看上去有些瘦,但是长得果然是很漂亮的。小姐拉起坐着的谢门,把他拥进了包厢。谢门一回头,他看到那个细眼男人朝他笑了一下。谢门也笑了一下。
谢门走进一间狭小的包厢,里面的灯光昏暗,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打开手机,手机的蓝屏闪动了一下,他看到时间已经是二十点二十分了。小姐有一半身子倚在谢门身上,谢门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姐说,你猜。谢门就说,你一定姓唐对不对。小姐说对的。谢门又说,你多大了?小姐说,你猜,谢门就说,你一定二十岁了。小姐说对的。谢门又说,你老家在哪儿?小姐说你猜。谢门说一定是在兰溪对不对。小姐想了一想说,对的。谢门就笑了,谢门说,其实你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小姐愣了一下说,不是的,我是在赚钱。谢门就一把抓住了小姐的胸,这时候谢门才知道,原来小姐一点也不瘦。小姐咯咯地笑起来,像一只快乐的小母鸡一样。谢门说,你不用替我按摩了,还是我替你按摩吧,我为你做按摩是免费的。谢门的手就开始活动了。小姐说,你是不是想要另外的服务,想要的话你付钱。谢门愣了一下,这时候小姐就一把抓住了他。谢门躺了下去,他突然开始安静下来,就任凭小姐抓着捏着他。谢门听到了雨声,雨声又开始大了起来,只是在这包厢里听起来不太真切,好像很遥远的声音一样。谢门开始想念姐姐。谢门是从一座村庄里出来的,大学毕业后应聘在一家公司工作。谢门进公司那会儿,公司刚开张,所以怎么说他和丁三都属于元老级人物的。谢门上大学的时候,一直是姐姐资助他。姐姐在镇上的衬衣厂里做工很辛苦。谢门想,以后一定要对姐姐好,一定要对姐姐好,一定要让姐姐快乐。谢门有一天在学校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接完电话谢门就傻掉了,他不理人。电话里谢门的伯父告诉谢门,说他姐姐被人从水里捞起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白白胖胖了。姐姐是穿着鲜红的衣服去跳河的,姐姐跳河是因为在下夜班的时候,被人拦住了,劫持到柴堆里。姐姐回到家后一言不发,第二天清晨没有去上班,而是穿着红衣服梳妆了一番,然后去了河边。河边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后来一个放牛的发现了她,她就漂在河面上。谢门这个时候开始出汗了,谢门轻轻地叫,姐姐姐姐。小姐说,我不是姐姐,我是小姐。小姐的手其实一直都抓着谢门,小姐“咦”了一声,表示奇怪。谢门说,怎么啦。小姐说,你怎么没反应的,一般客人都有反应的。谢门说,我不行的,你再怎么试也没用。小姐有些扫兴,鼻孔里哼了一下,她哼的意思是,看来赚不到你的钱了。但是她的这声哼让谢门很不舒服。谢门推开了她的手,小姐就只好无精打采地替他按摩着。谢门有些烦躁起来,谢门想姐姐怎么就那么想不通,连让他报答的机会都没有给他。谢门想,如果让他找到了那个强奸姐姐的人,那么他一定要用刀一片一片地刮下这个人身上的肉。谢门又突然想,去淋一下雨该有多好,再不淋雨,浑身都会起火了。
谢门说唐小姐,你可以走了。唐小姐嘟哝了一声表示不满,离去的时候谢门突然生气了,谢门说你回来。小姐说回来干什么。谢门在唐小姐脸上打了一个巴掌,声音很清脆地落进谢门的耳膜里。小姐捂着脸哭了,哭声引来一些人。谢门边整理衣服,边走向大厅。那个细眼的男人和他的胖子同伙也从包厢里探头探脑地出来了。丁三也出来了。丁三问什么事,老板娘有些生气地对丁三说着。谢门站在门口,他看着外面的雨,雨声越来越大。小丹要上夜班的,那么一定要送小丹上班。小丹一个人上路,会害怕的。丁三对老板娘说你别吵了,再吵我也给你一个耳光。丁三付给老板娘两张人民币,说这钱你给那位小姐好了,让她别哭了。谢门回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二十一点零三分。谢门对丁三笑笑,对胖子和细眼男人也笑笑,对老板娘也笑笑。然后谢门说,你们看,今天的雨怎么一点也停不下来。我走了,丁三我先走一步了。谢门说完就走进了雨中。
谢门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没多久,他身上的衣服就被雨淋湿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向哪儿,他只朝着一个方向走。街上的行人很少,雨水落入水洼里,密密麻麻的,在灯光下像是天上落下的一蓬蓬针。谢门越走越快,近似于奔跑了。他想,现在小丹在干什么呢?
小丹在自己家的阳台上。阳台上摆着几盆花,花就在雨中欢呼,好像在庆贺一个节日一样。二十一点二十八分,小丹想现在谢门在干什么呢。她和谢门是不熟的。小丹在棉纺厂里工作,高中毕业的她没能找到好工作,就进了棉纺厂。她并没有觉得棉纺厂有什么不好,她想,苦一点有什么关系,苦一点又不会死掉。小丹已经在棉纺厂工作了好几年,小丹还没有男朋友,不是她不想找,是没有人落入她的眼睛。棉纺厂在城东很偏僻的一个叫五里亭的地方,只有一条路通往那儿,有些黑灯瞎火的。棉纺厂附近最近老是出事,有好几个女工被人强奸了。
所以,差不多所有上夜班的女工都有人接送,那些半老太婆也不例外,生怕会遭到袭击。小丹没人接送。有一天小丹出厂门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人影跟在身后。小丹有些慌张,走得就快了些。小丹的家和厂子不是很远,小丹又不会骑自行车。那个人越走越快,终于在路灯下赶上了小丹。小丹和那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的,小丹把自己靠在电线杆上,说你想干什么。那个人看着她,那个人就是谢门。谢门看到了小丹清澈的眸子,谢门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清澈的眸子。谢门想,她多么像姐姐,姐姐也是这样的。谢门的声音很轻柔,谢门说,黑灯瞎火的,这条路上又老出事,我怕你受伤害,所以我一路跟着你。小丹说,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就是好人。谢门说,凭我现在没动手,你看看,这路上哪儿还有别的人啊,我只要上来一捂你的嘴,你就不能动了。小丹想想也是。谢门又说,我在不远的建筑工地上上班。谢门用手指了一下,那个工地和棉纺厂差不多远。小丹说,那谢谢你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前往小丹家的路上。其实路上他们没多说话,他们是陌生的,他们找不到共同话题。再说谢门不是一个很喜欢说话的人。谢门算准了小丹什么时候上夜班,谢门就老是来送小丹,像小丹的男朋友一样。但是小丹对同事说,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谢门也不承认,谢门不想成为谁的男朋友,不过他喜欢小丹倒是真的。谢门和小丹说起了姐姐,那是有一次谢门送小丹回家的路上。谢门说,姐姐对我很好,可惜她跳河了。小丹的心就一下子拎了起来,小丹说为什么这么想不通。谢门说,她被人强奸了,所以,看到你一人走路,我很不放心。那天两人讲的话还是不多,但是小丹感觉到自己和谢门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
今天,谢门会不会来呢?
二十一点四十六分,谢门走进了一家小酒馆。他是想避一下雨的,他在雨中走了很久了。老板说,你是想避雨还是想喝酒?谢门说,是不是如果我不喝酒的话就请我走开。老板说不是的,你走不走开都不会影响到我的生意,我只是说,你要避雨的话还不如不避,你看你上下湿透了,还避什么雨。不如早些回家去换干净衣服穿上,免得受凉了。谢门想了一下,觉得老板的话是对的。但是这个时候他想喝酒了,他想喝白酒。谢门的酒量是不好的,但是他想喝白酒,因为白酒是可以驱寒的。他对老板说,可不可以来二两白酒、二两花生米、半斤牛肉。老板说,当然可以的,有什么不可以。
二十一点五十七分,谢门开始喝酒。喝酒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在夜来香碰到过的细眼男人和胖男人,他们也在这家小酒馆喝酒。他们对着谢门笑了一下,谢门也笑了一下。细眼男人说,不如一起喝。谢门想了想说,好的,于是拿着酒菜坐了过去。三个人干杯,把酒喝得有些热闹。细眼男人说,这鬼天气,怎么下那么久的雨。谢门就抬头望了一下店外,雨在一堆光影里,飘下来的身姿无比生动,像跳舞的样子。
二十二点二十八分,谢门说,我不能喝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呢。谢门的舌头已经大了起来,说话也有点摇头晃脑的样子。胖子仍然在啃着一只鸡腿,胖子的嘴边都沾上了油,泛着淡淡的白光。细眼男人说,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谢门说,很重要的一件事。细眼男人说,什么事。谢门说,我要护送一个漂亮的小妹妹去上班。小妹妹很善良也很清纯的。细眼男人说,那倒是一件重要的事,听说棉纺厂附近老是发生强奸案的。谢门说,我怎么不知道。细眼男人就笑了,说你只管照顾你的小妹妹了,你的小妹妹没有告诉你吗。
二十二点三十四分,谢门离开了小酒店,又摇晃着走进了雨中。雨水洒在他的脸上,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停了下来,仰起了头。雨水就浇进了他张开的嘴巴里。他开始轻声哭泣,先是低声的,后来声音就越来越大了。这个时候的十字路口已经没有人,只有红绿灯还在雨中亮着,像是要和谁对话似的。谢门想起了姐姐,谢门老是觉得姐姐比妈妈更亲,他失去了最亲的人,所以他要哭了,他要在雨中哭了。谢门的哭声越来越大,声音就像一条舞动的带子一样,在雨中闪动着钻来钻去。这个时候,小丹仍然站在阳台上,小丹想念着谢门。小丹和谢门仍然是不熟的,小丹只听谢门说过她的眸子清澈而透明。小丹就想,谢门这样说是不是喜欢上自己了。但是谢门从来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谢门只把她送到厂门口,又转身走了。有时候小丹会站在厂门口昏黄的路灯下,看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离开。小丹站在阳台上想着谢门,小丹想,今晚下着这么大的雨,谢门会不会来送我呢?二十三点三十分,小丹下楼了。小丹撑着一把雨伞下来,小丹想,谢门不会来送我了。小丹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生气。小丹走到楼下的时候,看到楼道里有一个黑影,吓了一跳,说谁?黑影说,是我。小丹说,你怎么吓人倒怪的。黑影说,我来送你上班,我没想到要吓你,我只是想来送你上班而已。小丹的语气随即转为温柔,小丹说那走吧。黑影从楼梯口走了出来,走到一片光影里,小丹才发现,谢门的衣服被淋得湿透了。身上散发着酒味,脸上还擦破了皮。小丹说谢门你怎么啦。谢门说没怎么,我喝醉了,摔了一跤。小丹只带着一把伞,所以两个人就共用着一把伞。小丹懒得上楼去拿伞,小丹想,合用一把伞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个人就贴得更近了,能听到对方的呼吸,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走路的时候,不经意地会碰撞到对方的身体。小丹在黑暗里红了脸,小丹想,身边是一个男人,是一个男人。谢门倒没觉得什么,他们在五角广场拐了一个弯,然后向一条直路走去。再过二十分钟,他们就会赶到棉纺厂。
有一些斜雨飘进来,落到小丹的肩上,小丹觉得有一丝冷。小丹问,你为什么要送我,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谢门说,路上不安全,再说我上班的工地跟棉纺厂很近的。小丹说,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你为什么要淋雨,会淋坏身体的。谢门想了很久,也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于是就说,我也不知道。小丹看了谢门一眼,说你真奇怪。谢门说,你有没有听说棉纺厂附近的强奸案,我听一个细眼男人说了。小丹说,是啊,最近不太安稳。谢门想起了细眼男人和胖男人,谢门开始怀疑这两个人,谢门想,说不定等会就会碰上这两个人呢,这两个人不是好东西,是好东西怎么还会去夜来香。但是一想到自己也去了夜来香,就在心底里笑了一下。
小丹说,你笑什么?谢门说我没笑啊。小丹说但是你在心底里笑了一下。谢门说我心底里笑你也能听得到。小丹说,我听到了,你在想强奸犯的事。谢门说是的,我在想,我碰到的两个神出鬼没的男人,可能就是强奸犯。小丹说,你不要吓我,我胆子很小的。谢门说,有什么,我会送你上班的,你怕什么。
二十三点四十二分,他们果然看到了细眼男人和胖男人。细眼男人和胖男人显然也已经喝醉了。两个男人相互抱着,在路上大呼小叫的。有一些上班女工经过,躲得远远的。谢门对小丹说,就是这两个神出鬼没的东西,你不要怕。小丹说,有你在,我就不怕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把自己的身子往谢门这边靠了靠,心里涌起了一阵温暖。她柔声说,谢门,你等会回去赶紧换衣服,不然会着凉的。谢门说,我会的,你真好。小丹笑了一下,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小丹的大眼睛是会说话的,小丹的大眼睛说,谢门,你也真好。
二十三点五十六分,棉纺厂门口有许多人,这是交接班时间。谢门看到小丹进去了,小丹回头笑了一下,说你回吧。谢门就开始往回走。谢门又碰到了细眼男人和胖男人,两个男人好像酒醒了。谢门说,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是不是要对女人下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笑了,一左一右靠过来,架住了谢门。谢门有些生气,说开什么玩笑,你们。你们开什么玩笑。细眼男人说,谢门,你叫谢门对不对,你强奸了那么多女人,今天总算抓到你了。谢门说,开什么玩笑,我强奸女人我自己不知道?细眼男人说,是的,你不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谢门说,那你是谁,难道你是警察。细眼男人说,是的,我是警察,我是城东分局的警察。细眼男人站在雨中和谢门说了许多,细眼男人说,你二十三点三十分到了小丹楼下,你二十二点三十四分离开了小酒店,这段时间里你干了些什么。你在追逐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妇,你说停下来停下来,你追上了她,并且推倒了她的自行车。但是,她抓破了你的脸。有一辆车经过,刚好车灯射过来,才使那个少妇逃脱了。你看看你,现在脸上仍然有着血痕呢。谢门愣了,过了好久才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我吗,我怎么会强奸别人,我最恨强奸这两个字了。谢门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对细眼男人说,那我一共强奸了几个人?细眼男人说,三个。过了一会儿,细眼男人补充说,我们接到报案的是三个,可能还不止呢,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小丹。谢门吼了起来,你别胡说,我怎么会强奸小丹,小丹那么好,我怎么会强奸她?雨还一直在下着。细眼男人没再说什么,细眼男人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以后,你会坐牢,你会见不到小丹了。这时候谢门才哭了起来,他蹲下身子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他边哭边喊姐姐,姐姐怎么会是这样的。他又喊小丹,我怎么可以见不到你小丹。他哭得有些累了,站起身向棉纺厂的传达室走去。
零点十七分,谢门用传达室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小丹的电话。谢门说小丹,小丹我就要调走了,我要调到杭州去做施工员了,明天早上你还没下班我就上车。所以,小丹我不能来送你上班了,以后,你走夜路千万要小心。谢门的声音带着哭腔,小丹也随即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谢门说,小丹别哭,以后等我有空时我再来看你好不好。小丹在电话那头边抹着眼泪边点头。谢门把电话挂了,小丹的声音就被关在了那边。谢门打完电话走向远处站着的细眼男人和胖男人。谢门对他们很凄惨地说了声,走吧。三个人就走了,呈一条直线,谢门居中。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一直向前走着,走了一段路,谢门掏出了手机拨通丁三的电话。丁三在那边骂骂咧咧的,丁三说有屁快放有话快讲。谢门说,丁三……谢门就说不下去了。丁三在那边骂了一会,突然觉得奇怪,说,谢门你怎么啦。谢门说,丁三,以后我不能一起和你去夜来香了,你以后自己保重。丁三说,喂喂喂你怎么啦,是不是发神经啦。谢门没再说什么,把电话给挂了。然后,他像扔一块石头一样,把手机呼啦啦地甩了出去。手机落在草丛里,砰的一声过后,就没有声音了。
雨还在下着。这时候谢门开始感到身上很难受,身上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肉。雨落在了身上,重重的。谢门感到雨越下越大了,声音也越来越大,眼睛也不太能睁得开。细眼男人对谢门说,谢门,要不我们跑步吧,我们快点到分局里,我受不了了。谢门说,有什么好跑的,再说前面不是也下着雨吗。我喜欢走,你们陪我走着吧。细眼男人突然回了一下头,一把抱住了谢门,轻声在谢门耳边说,谢门,其实你是一个好人。谢门好像被感动了,鼻子酸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零点二十九分,他们走到了五角广场附近。雨没有小下去的迹象,三个人不停地捋着脸上流下来的雨水,还有许多雨水顺着裤管流下来,好像是小便失禁一样。胖子说,不如叫局里来接我们吧,我受不了了,我不得病才怪。说完胖子就打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喷嚏。细眼男人说,忍忍吧,马上就到了,谢门喜欢在雨中走,让他走走。谢门说,我怎么会是强奸犯呢,你们是警察,你们说我是强奸犯一定是我已经犯罪了,但是姐姐,但是小丹,但是丁三,你们三个告诉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强奸人了呢。那个小姐都提不起我的兴致,我怎么能强奸得了人呢。细眼男人笑了一下,细眼男人又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对着天说,他妈的,你怎么就越下越大了。一辆汽车闪着白亮的灯光,卷起马路上的积水,向这边开来。零点三十三分,这是一个基本上与谢门无关的时间了。细眼男人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然后他看到一辆车停下来,一个司机从车上下来,奋不顾身地站在雨中。司机是个小胡子,小胡子已经不会说话了,直哆嗦。细眼男人说,你怎么开车的,小胡子说,我我,他他,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跑到我车子底下来的,我真的不知道啊。小胡子开始哭了起来,就像刚才谢门的哭声一样难听。男人要把哭声哭得好听一些,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细眼男人看到了车轮底下的谢门,他蹲下身去,看到谢门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身边是一摊血水,他的身子就浸泡在雨水中。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谢门的嘴唇张了张,轻声说,我不要做强奸犯。细眼男人后来站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谢门已经在这个雨夜的凌晨离开了人间。小胡子走了过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要不要打电话报警。细眼男人说,不用你报了,我就是警。小胡子愣了一下,说,怪不得你们没打我。小胡子的话刚说话,细眼男人一个耳光就甩在了他的脸上。小胡子愣了好久以后,又在雨中号啕大哭起来。
细眼男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胖子和小胡子像树桩一样站着,站成了一个三角。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这时候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来了,车上下来几个人,细眼男人对其中一人敬了个礼说,报告,事件发生在四月三号的雨夜……后面的声音,被雨声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