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栗与本案无关,但与任何女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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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俄底甫斯的白天和夜晚

上午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了。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洒在那床绵软的被子上。这是一床轻巧的云丝被,昨天下午她把被子搬出窗外,晾在竹竿上,让春天的阳光拍打它整整一个下午。晚上睡觉的时候,被子给了她特别的温暖,她闻着被子上残留的阳光气息,睡得很踏实。她还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男人是个大胡子,但是他把胡子刮得青青的,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对很浓的眉,让她喜欢。后来男人用下巴轻轻触摸着她的脸,她感到痒痒的。她笑了起来,声音很圆润。后来她吃了一惊,看到男人因为突然用力而涨红的脸,她又笑了,放开了自己的身子。梦醒后,她盯着那缕阳光看,昨晚梦中的那些细节让她脸红。她的手指纤长而不失肉感,在身体上散步,她把身子扭曲了一下。然后她听到自己心底里发出的声音:该起床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是九点十五分,敲门声很轻缓,像是犹豫不决的样子,明显的没有力度。她趿上拖鞋去开门,开门前她从猫眼里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男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尽管个子很高但仍然显嫩。他胸前抱着一摞碟片,眼神闪烁不定。她搬到这儿才一个月,刚刚安顿好家。她知道他就住在对门,大概是个高中生。他的父亲不太见得到,好像很忙的样子。她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母亲。她把门开了一条缝,她说有什么事吗?依然是圆润而丰满的声音,像春天里泼出去的一杯温暖的水。他说,我想看碟,我们家的碟机坏了,不好意思吵醒了你,我想在你们家把这些碟看完。他的语速很急,好像事先想好该说些什么话,很腼腆,这样的腼腆让她对他添了几分好感。她把门打开了,让他进来,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在客厅坐下,他就在客厅里打开了影碟机和电视机。在倒开水的时候,她扫了一下那些碟片,一张是《天堂电影院》,一张是《流浪狗》,还有几张凌乱地堆在茶几上。他好像很快地进入了状态,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于是她去洗漱,还是穿着棉布睡衣,趿着一双软拖鞋。这个春天让她感到懒洋洋的,还有那绵软的阳光、温暖的风。阳光和风钻进她的身体,把她的肉体和骨头毫无痛感地拆离开来,让她软成一滩泥。他盯着电视屏幕,其实那是一些他早就看过的碟。他是看着这个女人搬进来的,那时候在楼梯口碰到了,女人朝他笑了一下。他十八岁,上高中二年级。他的父亲是个出租车司机,白天和黑夜经常颠倒着过,休息的时候喜欢叫一些同事来搓麻将。他的母亲两年前就不在了,生了一场重病,没能治好。女人出现的时候,他常注意着女人的行踪,有时候他静静地站在阳台上,听只隔一堵墙的隔壁的阳台上传来的歌声。那是女人的欢呼,让他听了开心。他还会趴在阳台上看女人从楼下的空地走过,女人是去买菜的,她穿着白色的套裙,细腰丰臀,很有女人的味道。他就看着这个女人一寸一寸地在视野里消失。

他的目光盯着电视机,但是余光却看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女人在刷牙和洗脸,然后女人对着一面镜子拔眉毛,拔了很长时间。除了电视机发出的声音以外,屋子里很安静。女人穿着睡衣,女人穿着睡衣的样子让他感到温暖。这是一个骨肉匀称的女人,是他喜欢着的女人。女人突然问,你爸干嘛的。他把目光投过去,看到女人在对着镜子涂口红,这是一个喜欢打扮的女人。我爸是个出租车司机,他说。女人笑了一下,又对着镜子抿了一下嘴。女人不再说话了,开始搞卫生,她有多大了,应该有三十多了吧,最少也有三十岁了,他这样猜测着。后来他觉得这样的猜测没有意义,于是他不再猜了,他把目光又收拢到电视屏幕上,看他曾经看过的那些影碟。

十点五十分的时候,女人停止了家务。她坐到他的身边,她问,你很喜欢看碟?说这话的时候,她顺手拿起了几张放在茶几上的碟片,仔细地看着。她看到一部《半生缘》的碟,封面上站着忧郁的吴倩莲。女人说,这不是张爱玲的小说改编的吗。他说是的,很安静的一部电影。他闻到了女人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只有居家女人才会有的气味,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和香水的味道掺和着。这是一个干净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很容易让人恋家,让人不愿离开家。他一抬头,突然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幸福地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披着婚纱。男人理着一个平头,是一个小眼睛但却很精神的男人。这显然是一张婚纱照,而且这张照片拍了也有好几年了。因为照片上的女人是披肩的长发,而现在则剪的是清爽的短发。

女人问,你妈是干什么的?他愣了一下,又笑了,他说我妈两年前就没有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哭,但是他没有哭出来,他呈现给女人的表情是笑容。女人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女人说对不起,不该问那么多。后来,女人接了几个电话,又去了一趟卫生间,他听到卫生间里马桶响起了水声,他的心往上拎了一拎,想象着女人上卫生间时细碎的情景。女人后来又坐回到他的身边,修起了手指甲。女人的手很漂亮,十指长长,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玉色。指甲像几只安静的淡色小甲虫,伏在她的手指头上。女人的手指甲并没有养长,看来女人喜欢的仍然是干净。女人一边修指甲一边往指甲上吹气。后来女人说了一句话,很温柔的一句话,你就在这儿吃中饭吧。说这话的时候是十一点十分,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他本来想要表示一下感谢,但是最后由于不好意思,还是没能说出来,不过他对留下吃饭表示了认同。女人起身,淘米、洗青菜,很小巧的一捆青菜,几个胡萝卜,几只蛋还有一片肉。很清爽的几个菜。女人的清爽使他愈加留恋这个一门之隔的处所。

下午

他们在一起吃饭。菜就放在茶几上,一个是胡萝卜炒豆腐干,一个是西红柿炒蛋,一个是青菜腐皮,还有一碟溜肉丝。他们一边看碟一边吃饭。其实他根本没有心思看碟。女人就坐在他身边,坐得很近,并且给他盛了饭。以前他吃父亲送来的快餐,或者自己直接叫快餐,两个男人的生活让他对一些生活细节变得马虎。现在女人往他碗里夹菜,开始问一些小问题,她一定是出于对对门邻居的好奇才问的。她问你读几年级了,他说高二。她问你想考哪一所学校,他想了想说浙大或者北大吧。她又问你多高,他说一米七八。她抬眼看了他一下,这是一个英俊的孩子,她笑了,把眼睛笑得弯弯的,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她的笑容十分妩媚,她笑着把筷子含在嘴里不动,这样的小动作让她十分性感。他突然脸红了,一些隐秘的念头跳出来让他脸红。女人脸上仍然挂着笑,女人说,有很多女生喜欢你吧。他想了一想——是的,许多女生其实都喜欢他,特别是小倩。于是他点了一下头说,是的。

后来他鼓起了勇气问女人,你先生是干什么的。女人愣了一下,但是她脸部的表情马上舒展开来,女人说他是个海员,风里来浪里去的。女人好像不太愿意多谈她先生的事,她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西红柿,她说多吃西红柿,对你身体有好处。他的心里涌着一阵阵热浪,他想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吃饭该有多好,家里有这样一个女人该有多好。他的母亲去世两年了,去世以前母亲一直病恹恹的,很瘦弱,后来一句话也没留就走了。那时候他站在母亲身边哭,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抹起了眼泪。其实司机老是和老婆吵架,一直吵到老婆查出得了重病,才不吵了,小心伺候她。不吵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婆苦,老婆没有享他一天福。

吃完饭女人把碗收到了厨房里,她没有立即洗碗。一点钟了,女人说你先看着碟,我想睡一会儿,我每天都睡午觉的,你要想睡就睡沙发上。女人进了卧室,门合上了。他没有睡意,依旧看着乏味的影碟,说乏味是因为他看过这些碟片,他只是找了个理由来和对门的女人有些交集。他走到阳台上,从六楼看下去,楼下空地上有一大片阳光。阳台上晒着女人的衣服,那条棉质的长裙充满柔软的力量,他还看到了女人粉色的内衣和内裤,像长着翅膀一动不动的大蝴蝶,异常美丽。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洗衣粉的残留气息,这种气息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腾,他甚至能看到衣服上正在往上冒的水汽。他伸出手,手指触到了那条深蓝底的碎花棉布裙,那是一种粗糙中显现的软度,裙子有点潮湿,他的手也沾了一些潮气。他轻轻抚摸着裙子,想象着女人穿着这样一条裙子去街上买菜,去茶楼喝茶,去商场里购物。他甚至想象了女人去赴一个男人的约会,他对女人并不熟,但是他这样想了一下,他觉得不应该这样去想象一个女人的。

后来他坐回到沙发上。下午的安静很容易让人入睡。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开轻,然后在沙发上眯起了眼睛。他又看到了对面墙上披着婚纱的女人和理着平头的小眼睛男人,这是一张效果并不太好的婚纱照,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后来他睡着了,他想他一定是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只有两点二十分,也就是说他其实在沙发上只睡了很少一点时间。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电视上的蓝屏,碟片已经放完了,蓝屏上有陈佩斯亮着光头托着新科牌VCD的图像。他没有再放碟片进去,他突然对碟片完全失去兴趣,他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不高明的理由而感到沮丧。

女人仍然没有起床,他就坐在沙发上想象着女人的睡姿。女人仍然穿着睡袍,她是侧卧的还是仰卧的,或者有一段时间会将自己的身体蜷曲起来俯卧,又或者抱着一个软枕头睡得很放松。他走到了卧室的门边,后来他把脸贴在了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门忽然拉开了,女人的头发蓬松着,她显然是吓了一跳,她看到他的脸涨红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女人说你怎么啦,想干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过头来走向沙发并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女人把身子靠在墙上,看了他很久,他很窘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女人笑了,又去洗漱。后来女人带着牙膏和洗面液的清香再次坐到他的身边。

女人说你下午不看碟了吗,为什么不看碟。他终于抬起头勇敢地迎向女人的目光,他说我不看碟了,我只想在你家坐坐。女人说你为什么想在我家坐坐,你是不是早就想来我家坐坐了。他说是的,我早就想来坐坐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来你家坐坐。女人说那你以后还想坐就过来吧,我没有工作,在家里也闷得慌,你陪我聊聊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后来女人用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女人的眼睛笑成了弯月的形状,她温柔地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他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他只是点了一下头,他闻到了女人手指上的清香,女人擦了美加净护手霜。

三点十分的时候,女人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女人说你过来。他走了过去,他看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和一只鸡,鸡蜷缩在女人的脚边,它睁着一双惊恐的小眼睛。女人说你帮我杀鸡吧,我不敢杀鸡的。他其实也没有杀过鸡,他犹豫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他也没杀过鸡。他拿起那把菜刀的时候有些紧张,就好像是让他去杀一个人似的。女人拎起了鸡,她把鸡脖子上的一些鸡毛拔掉了,鸡开始挣扎起来,它好像不太愿意别人去碰它脖子上的毛。一小碗清水已经准备好了,女人说,来吧,你动手。他一手拎住鸡头,一手拿着那把菜刀。女人则抓着鸡翅和脚。菜刀锋利的刃钻进了鸡脖子,一些细小的血球顺着菜刀流出来。血越来越多,流向那碗清水。那碗清水先是有丝丝缕缕浮浮沉沉的血在其中,后来血色越来越浓。鸡挣扎了几下,不动了,它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它的眼睛仍然睁着。它的命运就是这样,从一开始被孵化成鸡就注定了有朝一日被人宰杀。女人拿来一盆滚烫的开水,把鸡放进盆子里。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女人迈着碎步冲向客厅。女人说你帮我煺毛吧,等一下水冷了就煺不下鸡毛了。

他待在厨房里帮女人煺鸡毛,一股热气中夹杂着鸡骚味,他不太愿意闻这样的味道,他也是第一次为一只鸡洗热水澡。电话像是女人的海员老公打来的,因为他听到女人在向电话那边汇报家里的一些事,女人说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好了,女人说等着你呢,女人还问你下个月几号回来。他想女人的老公下个月就要出海回来了,女人会过上几天高兴的日子了。他煺鸡毛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很快,一只鸡洁白的裸体就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支着耳朵听女人打电话,女人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后来好像通话的对象也有了变化。女人的声音无比温柔,还吃吃吃地笑个不停。他煺完鸡毛以后不愿意再为女人清理鸡内脏了,他不想给鸡开膛剖肚。他洗净了手,走回客厅。女人看了看他,好像对一个熟悉的家里人说话一样,女人问褪完毛了吗?他说好了,这只鸡很肥。电话那头大概在问女人跟谁说话,女人笑了,她说我跟新认识的一个朋友说话呢。后来女人又吃吃吃地笑了很久,挂断电话后女人进了厨房,她去忙了。

他就坐在沙发上。他不想开碟机了,只想那么坐着,他甚至想晚上仍然和女人一起吃晚饭,和女人吃饭是多么温馨的一件事。他的双手相互绞着,因为他无所事事。女人终于忙完了,重又坐到他的身边,说谢谢你帮我杀了鸡还帮我煺了鸡毛。他笑了一下。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二十分了。女人终于说,你晚饭在哪儿吃,他想了想,他本来想说就在她这儿吃的,他还可以吃上鸡肉呢,但是他没好意思说出口,所以他就没说话,仍然绞着自己的手指头。女人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那是一头浓密的略略有些卷曲的头发。女人的手指滑了下来,摸到了他的眉毛和眼睛,又摸到他的鼻子,还有棱角分明的一张嘴,长而笔挺的人中。女人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女人的动作细腻而且满含柔情。女人说,真是个傻孩子啊。女人嘴里的气息扑到了他的脸上,很好闻的一种味道。女人努起了嘴,在他的脸上轻轻触了一下。后来他把头靠在了女人的胸口,女人就那样轻拍着他的背半抱着他。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他曾经一度对一个教数学的女老师很有好感,后来那个女老师调走了。许多女生在他的周围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但是他却没有和她们交往的激情。他闻到了女人胸前好闻的气味,那是女人特有的气息。他的脸压迫着女人的胸,那是一个绵软而温暖的地方,让人留恋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流泪的,反正后来他看到女人高高挺着的胸前洇了很大一片湿漉漉的水。那是他的泪水,他紧紧抱住女人,把眼泪洒在女人胸前。

女人轻轻推开了他。女人又笑了,她笑的时候鼻梁附近会有许多小小的细纹,那是一组好看的细纹,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有的。鸡肉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女人已经在炉子上炖鸡肉了。女人终于说,我晚上有点私事,吃完饭马上就要出去的,所以我不能留你吃晚饭了,你不会生气吧。他摇了摇头,说那我走了。他站起身来离开女人家的时候,突然用嘴角触了触女人的脸颊,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是她没有表示反感。她说你真像我的孩子,她又说,你去吹一个发型,保证有更多的女同学跟着你。

他打开门回自己的家中,打开门之前,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五点零六分。他还看到女人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妩媚地朝他摆了摆手。

傍晚

他下楼的时候是傍晚五点二十八分,他只是想下楼去那片空地上走走,他已经像一只鸟一样在六楼待了一天了。他走到五楼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匆匆上楼。男人有着一副浓眉,络腮胡子,但是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青青的,有些性感。他诧异地看着那个男人,他看到男人没有进五楼的门,那么男人一定是上了六楼,男人不是他家的客人,那么就一定是女人的客人。他有些不太舒服,因为女人明明说晚上有事要出去一下,原来是有一个客人。他折回六楼,男人已经没有了影踪,也就是说男人一定进了女人家的门。

他回到自己家里,双手不停地绞着,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些什么,脑子里塞着一团麻。后来他走到了小房间,小房间和女人家的客厅是相连的,他把耳朵贴在了小房间的墙上。他果然听到了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很响亮放肆的笑声。他感到心痛了一痛,他不知道心为什么会痛起来的。后来男人和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好像听到了茶几被撞的声音。他想象着男人和女人在干些什么,但是他想象不出什么来,他脑子里全是两个人的笑声。

他一直像一只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完全听不到一丝动静了却还是把脸贴在墙上。后来他感到整个身子都麻木了才直起身子。他在自己家客厅里又坐了很久,后来他终于站起身来走出门。他站在女人的家门前举起了手,但是手却没有落下去。他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是他还是希望能打扰他们一下,这大概是出于对那个胡子刮得青青的男人的不满。

他的手还是敲了下去,发出了轻微的声音,接着他又敲了一下,再敲了一下,一连敲了好几下,每一下都越来越响,发出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女人惊恐的声音响起来,女人大约已经悄悄走到了门边,女人说谁。他说是我,我忘了拿碟片了,我想拿碟片。女人的声音显然有些不太耐烦,她的声音里甚至有些生气的成分。女人说明天吧,明天拿不行吗。女人后来不再说话了,他也没再敲门,已经完全没有再敲门的意义。他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墙上,有些伤心。

他回到自己家里,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没有去接,铃声好像很嚣张的样子,在屋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里蹿来蹿去。电话铃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他站起身接了电话。是小倩打来的,小倩是他的女同学,常和他在一起玩。小倩说你来夜排档好不好,我们在火车站的夜排档吃饭。他想了一想,说好的。

他离开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三十五分。他走下了楼梯,然后走进一堆灰黑的夜色中。他开始跑步,他是一个跑步的好手,拿过学校运动会五千米的冠军。火车站在几里以外的一座小山脚下,那儿的夜排档生意很红火。他闻到了排档上传来的气味,这些气味让人突然觉得肚子一下子空了。而此时他又想到了那只他亲手宰杀的鸡,他想那只鸡现在一定被那个男人享用着,他狠狠地咽了一下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

夜 晚

晚上他喝了许多瓶啤酒,他想他一定是有些醉了,那完全是因为他惦记着对门的女人和那个把胡子刮得青青的男人。小倩和一帮男女同学在一起等着他,他们看到一个穿李宁服的高个子向这边跑步过来,看到高个子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看到高个子一声不响地拿起开瓶器打开啤酒,往嘴里倒。他喝了好些啤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起来了。同学们都笑,都说他像是失恋的样子。小倩很不开心,小倩其实是很喜欢他的,小倩终于从他手里夺过了酒瓶,小倩说你不要再喝了好不好。

同学们离开夜排档的时候,小倩和他没有离开,小倩和他去了这座城市的一条江边。他们去散步,小倩紧紧搀扶着他,生怕他一不小心跌倒了。小倩知道他喝多了,但是小倩喜欢搀扶着他的感觉。他说小倩你知不知道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的妈妈离开我已经有两年了。小倩愣了一下说知道啊,全班同学都知道啊。他说小倩你喜欢我吗。小倩的脸红了,小倩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因为她烧得厉害,但是在夜色的掩护下没人能看到她脸红了。

后来他和小倩分了手,向自己家里走去。他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摇晃着走路。走到自己家楼下的时候,看到空地上停了不少警车,有一些居民围在那儿,警灯还在闪烁着。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他想会不会是对门的女人出了事。一些警察从楼梯鱼贯而下,楼梯里的灯从一楼到六楼都开得亮亮的。他看到其中一个警察手里拎着一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袋里装着的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菜刀上还沾着许多血。他的头一下子痛起来,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认定这把菜刀就是他用来帮女人杀鸡的那把菜刀。他的酒完全醒了,他想跑上楼去,但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警察上了车,然后车子拉响了警报,很凄厉的一种声音,渐渐地远去。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许多声音,邻居们杂七杂八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把耳朵里的声音整理了一遍,慢慢地在这堆像丝一样杂乱无章的声音里理出一个头来。他把那个头拎了起来,终于看到一个穿睡衣的声音甜润笑起来一双眼睛像弯月的女人,和一个个子高高胡子刮得青青的英俊男人,他们一起睁着惊恐的眼睛,倒在了一堆稠稠的血泊中。他们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从血管里流出来的声音,听到菜刀砍进身体的噗噗声,他们的脑子一定快速旋转,他们想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了,他们果然没能再看一看这个精彩的世界,尽管他们离开人间时仍然睁大着眼睛。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味道鲜美的鸡肉全部吃光,就发生了一件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这些都是他的想象,他就站在楼下的空地里。他的想象完全正确,的确是发生了一起命案,一男一女都倒下了,这一男一女他都见过。空地上的人渐渐散了,留下他一个人,显得有些孤单。

他抽了抽鼻子,好像闻到了风中传来的血腥味。他看到自己家里透出的灯光,那一定是开出租车的父亲已经回到了家里。他向楼上走去的时候脚步沉重,不知道走到楼上用去了他多少时间。他只知道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客厅里父亲正和另外一男两女在搓麻将,他们只字不提命案的事情。他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壁钟,时间显示是晚上十点四十八分。父亲朝他看了一眼,父亲说你在哪儿吃的晚饭,你早点休息吧,你看你的脸色多苍白。然后父亲打出了一张牌,牌落在桌面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走到阳台上,阳台上的风有些大,血腥的味道更加浓烈。以前他能在这儿听到女人的歌声,现在和以后,都听不到了。

他把手伸进裤袋的时候,触到了一块丝巾。那是一块淡黄的丝巾,他不知道丝巾是怎么会到自己的裤袋里的,后来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女人的阳台上抚摸那条棉布裙子时,顺手抓起了一块晾着的丝巾放到了自己的裤袋里。现在他把丝巾拿了出来,丝巾在风中飞扬着,他能从丝巾上闻到女人的脖子留在丝巾上的馨香。他轻轻地松了手,丝巾像一只纸鸢一样飞起来,飞向浓重的夜色。

有人敲门。他去把门打开,看到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看到他们都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几岁,他们胸前佩着的警号闪着银光。警察笑了一下,说正忙着哪。他看到父亲的嘴巴张大了,因为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堆着一小沓钞票,他们一定以为警察是来抓赌的。警察说对门发生了命案,你们居然有心情搓麻将,真是一个奇迹。父亲把麻将牌一捋说我们正要歇手了,我们是第一次赌博。警察又笑了,摆摆手说,你们继续吧,我们不是找你们,我们是找他。

警察的话让父亲感到紧张,父亲说他怎么啦,他不会就是凶手吧。警察拿出一些碟片,警察说这些碟片是你的吗。他点了点头,他看到的是一张《半生缘》的碟片,吴倩莲仍然一脸忧郁地站在碟片封面上。警察说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有些事情要问问你。他说好的,然后回过头对父亲说那我走了,你以后开车自己小心。父亲突然哭了,他说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怎么会呢。警察说你不要这样子,我们没说是你儿子干的,我们想问你儿子一些事情。他也对父亲笑笑说没什么的,你们搓麻将吧。

他跟着两个警察下楼,楼道黑漆漆的,警察打亮了每户人家门口的电灯。楼道一下子亮堂起来,但是他却希望走漆黑的楼道。他说不要开灯好吗,我不喜欢那么亮的灯光。警察没说什么,他们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他们果然没有再开灯。他走到楼下空地上的时候,看到了停着的一辆警车。他向警车走去时,一个男人的一声长嚎异常凄厉地划破了夜空。这个男人在喊一个名字,那是他的小名,男人的呼喊让他的眼睛湿了。他感到这个马虎的中年男人,辛苦忙碌开出租车的男人,还是爱着他的。他又笑了一下,走进了警车。公安局里灯火通明,两个警察手中仍然拿着许多碟。他们领着他到一块巨大的玻璃窗前站定了,这是一种只能看得清里面不能从里面看清外面的玻璃。他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他正在抽烟,这是一个很眼熟的男人。警察问你认识他吗?他说很眼熟。他开动脑筋想起来,他终于想起这个男人就是女人墙上照片里的男人,他理着小平头,有一双小而精神的眼睛。他是一个海员,在电话里告诉自己的女人他要一个月后才回到家里。他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对警察说那个人明明说要一个月后才从海上回来的,怎么突然出现了。警察笑了一下,说你的碟片怎么会跑到对门去的。警察让他坐下来,给了他一杯开水,他就捧着那杯开水。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他想起那个女人温软的胸,他的眼泪打湿了她胸前很大的一块。他想起了女人曾经努起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他还想起那时候他真的好

想抱紧她,真想叫她一声妈。他喜欢那个女人,他喜欢那个女人一直一直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后来他开始讲,他说我抱着一摞碟片去敲门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十五分。

他抬头看了一下公安局这间屋子的墙上,壁钟显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

十八点十分,谢门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来到了好再来酒店。老板娘的笑容盛开得像朵花,对着每一个人笑。她身材颀长不失丰满,谢门想,老板娘多像一粒草莓啊。谢门一回头,看到雨阵向他逼近。等雨阵跑到店门口时,突然憋不住了,哗地一下子泼下来,是一场淋漓的雨。谢门能看到雨滴卷起灰尘的样子,像是抱着灰尘在地上滚。街上有人在奔跑,怕雨淋湿了头发,所以两手护着头。谢门哑哑地笑了,他想,护着头干什么,头发淋湿有什么要紧,身子淋湿才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