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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坚持不住了

一晃就到了八月中旬,一纸公文如同定时炸弹一般投掷到艺术村。在当地村民联名上书说这里闲杂人等太多,以及小警察“确凿证据”双重压力的围攻之下,有关部门起草并颁布了这样的文件:凡是在艺术村居住的人都应该有固定且稳定的职业,否则不予办理暂住证。凡是暂居本地的相关人员除了办理暂住证之外,还须出示租房证明。然而条文上又偏偏点明了另一条,那便是房东本人不得为那些搞艺术的出示租房证明,如果房东给他们出示证明,将没收所有到手的租金,并追加罚款。

这两个“凡是”把留下来的几个人逼上悬崖边缘,而就在条款颁布下来没多久,天不怕地不怕的刀疤脸也在路上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给围攻了。

“不知道那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声不响地用衣服蒙住我的头,在这里敲了一棒子。”刀疤脸说着话,用手揉着后脑勺。

“应该不会是小警察,我猜是那几个新来的人干的。”杨志彬说,“他们一直很可疑。”

叶晓枫点点头,以为朋友的猜疑不无道理,那些新来的“艺术家”无时无刻不在背后虎视眈眈,他们以为把这些“老资格”的人撵走之后,买家们就会关注他们批量生产的商品画了。这些人虽说和艺术沾不上边儿,却很快就和小警察、妓女以及当地居民们一拍即合,他们批量生产的商品画更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管是画风景还是绘制人物,都采用了工业流水线作业:一人起稿,一人涂抹背景,一人完成近景或主体人物,最后再把半成品转交给收拾画面细节的人……这么一来,一幅中小型油画经过这样的集体分工,不过大半天就完成了。就算完成大型油画,至多也只需要两三天就能装上框,拿到柜台上出售。

“他们倒是把暂住证办下来了,也没破费多少。”叶晓枫感慨万分地摇着头,说,“现在,就连那些拉皮条的和妓女也办下了暂住证。你们知道为什么她们能办,而我们总是被拒绝?发廊和按摩院就是她们从事‘正当职业’的证明,她们有地皮和产业,我们这些人才是弄不到小本本的最不合法的居民!”

“先不管暂住证的事,咱们去找那些新来的,给刀疤脸报仇,出一出窝囊气再想其他的!”高干子弟说。

“小宋,你是真糊涂了,还是脑子里的神经被烧短路了?”豆米在一旁插话说,“当初,要不是因为你们弄出那场闹剧,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你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要么就吹嘘你爹怎么厉害,你爹要是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就赶快把他叫过来帮我们摆平这件事!”

“都别吵了!”刀疤脸摆摆手说,“整天说这些,我听得头皮发麻,到头来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今天晚上我请客,大家好好放松一下再想明天的事。”

在留下来的人里,刀疤脸是老大哥,大家也就不再争执了。晚上,刀疤脸买来酒菜,叫大家到小广场上吃饭。豆米把多余的碗筷也端了上来。然而,望着热腾腾的饭菜,大家谁都没有食欲。

“你们先吃吧,我先歇一歇。”豆米把筷子搁在桌上说。

“人是铁饭是钢,为什么不吃饭!吃完饭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商量!”刀疤脸没再多话,拣起一只猪手,啃咬起来,吃得满手冒油。叶晓枫、杨志彬和高干子弟见了,也学着刀疤脸的样,大口地吃起饭菜来。席间,大家没有劝酒,也没人说一两句祝福的话,失语症传染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所有的悲愤、抑郁和不幸的经历,都被啤酒、牛肉、蘑菇汤和数不清的鱼骨头湮没掉了。

吃过饭,刀疤脸让叶晓枫他们在小广场上等他一会儿。他离开自己的位置,回到出租屋那边,再来时,叶晓枫见他手里拎着几幅已经完成的画。这几幅“综合材料”是刀疤脸的得意之作,他用自己的作品见证了万仙城的兴衰荣辱,不同材料和肌理纹把早已分裂成碎片的世界重新组合起来,还原了它的真实面貌。

“叶晓枫,把打火机给我。”刀疤脸说这句话的同时,把画放在地上,一个挨一个地摞了起来。

叶晓枫在口袋里摸索着打火机,没有交给刀疤脸。

“快,把打火机给我!”刀疤脸用命令的口吻说完这句话,从叶晓枫手中抢来打火机,往画布上一燎,火焰就燃烧起来。围在一旁的他们眼见火光顺着画面的边缘往上爬,一直爬到中央,卷起黑色的舌头,把它舔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黑糊糊的边框。灰黑色的粉末飘到空中,仿佛纸鸢一般在大家眼前飞来飞去,火苗劈啪作响的声音噬咬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熊熊火焰映亮了他们的脸,每个人的眼中都噙满热泪。他们深知,刀疤脸今天焚烧作品是在跟往昔告别,大家分手的时候就快到了。

“我明天就搬走。”刀疤脸用鞋踢散余下的灰烬,对叶晓枫他们说。

“连你都不愿待在这里了?”尽管豆米已有预感,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就算留下来也没有出路。我想大家聚在一起,扎堆画画也不见得比单独创作更好,保持一段距离,或许将来每个人都有飞跃……希望你们也把事情往好处想。”刀疤脸说。

“你打算去哪里?”听到刀疤脸的话,叶晓枫反而没有先前那样难过了,心中开阔了许多。

“去西藏朝圣,去北京流浪,去深圳或是香港寻找机会。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地。”刀疤脸拍了拍叶晓枫的肩膀,说,“不管我走到哪里,将来大家见面还是朋友。我知道你也不会放弃,兄弟,我看好你!”

第二天清晨,叶晓枫、杨志彬、豆米和高干子弟一行人把刀疤脸送上了远行的火车。送走了刀疤脸之后,留在艺术村的“元老”就只剩下四个人了。

刀疤脸的离去让叶晓枫他们一度失去了重心,疯子失去了大佬地位之后,大伙儿便把刀疤脸当成大哥,他比叶晓枫更受拥护,也更加老成持重。刀疤脸走了以后,恐惧依然四处蔓延着,然而留下来的人跟叶晓枫一样,都不愿意就此分行李散伙。本月底,房东们陆续找上门来,一再跟他们谈判,当地居民不愿意再把房租给这几个办不下暂住证,给他们增添麻烦的人。乡人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措施,软硬兼施,面对那些早已被认可的“合法居民”,叶晓枫他们也觉察到对方不断地在给他们施加压力。现在,不管从人数上还是其他方面上来看,失去领袖的他们已经一盘散沙,任人宰割。一晃又是一个月,这天清晨,独居一室的豆米被撵出了出租屋,她的行李和生活用品,全都被房东搁在了大门口。

“女娃子,你也别怨我了,我真的没办法,何况孩子还小……”男主人一边给大门换锁,一边对豆米说。

豆米没吭声,朝站在不远处的叶晓枫和杨志彬望了一眼。

“豆米,不用求他了,跟我们一起走!”叶晓枫走到豆米跟前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地,大不了我们去昙城市中心发展,这鸟不拉屎的破农村,我也待腻了!”

叶晓枫对豆米说话的同时,早已商议好离开的杨志彬帮她拎起了行李,慢悠悠地往前走。叶晓枫携着豆米的手,跟在杨志彬身后,一起朝长途汽车站那边走去。三人刚走过一段路,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喊声,“喂!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叶晓枫扭过头,只见高干子弟也从后面撵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们跟前,说无论走到哪里,也要跟他们同甘共苦。

“反正是不能回北京了,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就不相信,有手有腿的人会吃不上饭,倒在大街上躺尸!”高干子弟气喘吁吁望着他们。

叶晓枫看了看豆米和杨志彬,几人相视一笑。高干子弟抢过豆米的部分行李,一行四人的队伍继续朝长途汽车站进发。

四人来到汽车站时,最后一班车刚刚离开。去售票处询问之后,才知道坐上明天最早的一班车,至少也要等到清晨六点。四人在候车厅坐了没多久,就被值班人员叫出了去。朋友们坐在车站外面的空地上,从包里翻出旧衣物,铺在身下,就地休息。高干子弟借着路灯微光看树,杨志彬趴在背包上写日记,叶晓枫和豆米则坐在那里聊天。

“对了,认识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叶晓枫不经意地问了她一句。大家相识一场,他一直都习惯叫她“豆米”。

“灵羽。轻灵的‘灵’,羽毛的‘羽’。”女孩笑了笑。

“我喜欢这个名字。”叶晓枫说。

“已经很久没人叫我真名了,突然听起来,还有些别扭。”灵羽说。

“真的很好听。”叶晓枫说,“我更喜欢叫你灵羽。”

她嗯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睛,显得有些疲惫。聊了几句之后,女孩便开始犯困,没多久,就倚靠在他肩膀上,进入梦乡。习习凉风一阵接一阵地吹了过来,把灵羽洗发香波的味道送了过来。望着女孩消瘦的脸蛋以及单薄的身体,艺术村的种种故事不知不觉间,再次浮现在叶晓枫的眼帘—— 一个类似乌托邦的国度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被现实的铁锤砸得粉碎,面对警察、阔佬、新闻记者甚至普通的村民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居然如此微弱,别说捍卫他们心目中的艺术,就连最起码的生存问题也遭受了严峻的考验。他又想起了那些被刀疤脸焚烧的画以及他无奈远行、离别时的眼神,很显然,这群“流氓和叛徒”的羽翼尚未丰满,在缺乏财富支柱和有力靠山的情况下,他们高呼的艺术不过是水中之月,他甚至都无法保护眼下这个小小的女人,又如何谈得上远大的前程,拿什么去支撑他心目中的信念,又怎样心安理得地享受创作过程所赋予他的精神上的愉悦?

想到这里,叶晓枫微微地哈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灵羽的头搁在书包上,脱下外套,裹住她的身体帮她御寒。他朝四周看了看,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杨志彬和高干子弟交叠在一起,睡梦中的他们满是疲忧之色。他仰起头,目光跟随一只火红色的小鸟飞向天空;恍惚之间,他觉得这只小鸟就是那些被刀疤脸焚烧掉的杰作,他们所有的心血和汗水并没跟随灰烬付之东流,而是在飞向另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幻化成一颗耀眼的红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