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冠楚正在书房里画一幅画。
在这座小城,乔冠楚是书画界名人了。上门求字画的人有一些,上门求教的人有一些,当然,还有一些是来吹捧他的。但老乔不管这些,他只管自己的书画作品,看是否达到了一种极致。下个月,老乔的书画展就要在省城举行了。他也正赶着添上几幅作品。
老乔善画牡丹,用笔极其讲究。老乔手中的笔每抖一下,他都能掂量出其中几毫克的力量。画中画的是一株开得正艳的牡丹,他不想直接用牡丹红,那是刺眼的颜色。他选用的是胭脂,浓淡适宜,赏心悦目。
“吃饭了。”木槿在书房门口对他说,声音不大。木槿是老乔的夫人,元配,五十多年的夫妻了。
乔冠楚“嗯”了一声,继续抖动着手中的羊毫笔。这是多年的习惯了。
“要吃饭了,一会就凉了。”木槿又说,声音更低了。
但老乔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木槿就又回到厨房,将做好的饭菜盖好,做好保温措施。木槿也早就习惯了老乔的这些习惯。
五十二年前,木槿嫁到乔家第二天,丈夫乔冠楚就问她:“你是叫木槿吗?”她怯生生地点点头。
“那你知道什么是木槿吗?”乔冠楚又问。
她又摇了摇头,头低得更厉害了。木槿长了十八岁,人家叫她名字“木槿”叫了十八年,但她真不知道什么是木槿。她没有上过学。
乔冠楚就不问她了。
过了几天,木槿遇到邻家的妹子桂花,小声地问:“妹子,我问问你,什么是木槿啊?”桂花哈哈大笑:“这个你都不知道啊?你也是乡下的啊。你看看,那菜园边的一条,那水沟边的一条,全是木槿,这几天还开着花儿呢。”木槿就到了菜园边,细细地看着那一长条植株。那些植株长得不高,枝条青绿青绿地,中间点缀着些淡红的花。
那时候的乔冠楚只是个民办教师。乔冠楚每天去小学上课,木槿就随同村民一块下到地里去干活。乔冠楚回家的时候,就能看到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那些饭菜,是木槿先一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然后她趁着劳动的间隙跑回家来做熟了。乔冠楚上完了课,吃完了饭,就开始他的写写画画。他能写诗,也能画画。
木槿的农活收工了,她也会站在乔冠楚的身边看他写写画画,满脸地幸福。但更多的时候,乔冠楚就会甩过来一句话:
“你不懂的,你去睡觉吧。”木槿就极不情愿地上床去睡了。
木槿做第二个孩子的母亲的时候,乔冠楚已经成了公办教师。等到第三个孩子出世时,乔冠楚调到了县文化馆,成为这座小城的书画名流。木槿的农活是不用做了的,但她承包了家里的所有的家务。乔冠楚回到家的第一句话总是“哎呀,真是忙啊”,木槿就会搭上一句“那你忙些什么啊?”乔冠楚像来了气一样:“说你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懂。”
但木槿有些事是懂的,他听到了关于丈夫乔冠楚的一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常和一个女人在来往,常常在一起吃饭。木槿听人说了,也只是笑笑,她在忙着照看家中的三个孩子,小学,中学,直到大学。
如今,三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家中又只剩下这老俩口了。木槿身体素质不是很好,常年病着,找过医生,说是早年劳累过度所致。
迷迷糊糊中,木槿听到书房里传来了读诗的声音: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官谁得似,可怜飞燕倚红妆。
木槿知道这是老乔在给他的画添诗。诗配着画,才叫着诗;画上有诗,那才是画。这是老乔在给他的文友们常说的一句话。木槿见过老乔的很多画,在有一回老乔高兴的劲头上,木槿又开口了:“几时,你能不能画一幅木槿画啊?”
“木槿?”老乔眉头一皱,“木槿有什么好画的?长得不美,花期短,生命力也不强。”
木槿就又不作声了。
不作声的木槿真到了不作声的那一天,就在老乔的书画展开展的前一周,木槿离开了老乔。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为母亲办丧事,细心的女儿清点母亲的遗物,在一个常年不开的衣柜里,女儿发现了二十多幅书画作品,全部署名“乔冠楚”。老乔一幅幅地翻看着,其实用不着他细看,他就知道这不是他乔冠楚的作品。画作中间夹着几句诗:
风露飒以冷,天色一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
在大学教书的儿子乔天知道,这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赞咏木槿的诗。诗是用毛笔抄写的,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刚刚写出的样子。
“母亲没有读过书呢。”女儿说,眼中满是泪水。
老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哽咽着说:“孩子们,我知道这是谁的作品了。”
三天后,老乔打电话,决定取消即将在省城举办的个人书画展。
木槿的葬礼在自家院中举行。院子内外,到处悬挂着老乔的书画作品。灵堂的正中,赫然摆出了老乔的最新作品,一幅木槿图。图上题有一诗:
物情良可见,人事不胜悲。莫恃朝荣好,君看暮落时。
葬礼上,老乔声泪俱下,旁若无人一般,抑扬顿挫地诵起了《诗经》中的句子: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舜华,是木槿的雅称。
小城的书画界,再没有见过乔冠楚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