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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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也许你信仰比我强烈,但我认为,有些人是决不肯放下鞭子的……”他讲完话以后,松开了手。“老于,再见吧,往后你也要好好保重呵……”

他向舷梯走去,头也不回,于莲喊了声“廖伯伯”,跑过去,抱住那老人,吻着他那智慧聪睿的前额。他看着那个用鞋跟踢着沙砾的陈剀,对于莲说:“希望你们幸福!”然后,他松开了她,摘下帽子,露出苍苍的一头乱蓬似的白发,向她鞠躬。“孩子,原谅我吧,我这一走,又会给你们涂上一层不幸的色彩!”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会的,那只是短暂的历史现象,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也许我看不见了,但一定会有希望的……”

他俯身下去,在地上捏了一撮沙土,珍重地放在手心里,走了。飞机向南天飞去,很快隐在云雾里去了。

“你在想什么?”吃饱了生虾的江海问。

“我在想——”于而龙回答不上来。

想什么呢?在他脑海里正萦绕着两位老夫子的形象,一位是王纬宇嘲笑为只晓得漆自己棺材的郑勉之,一位是夏岚所不齿的廖思源,这两个人,倒确确实实只有中国这块土地上,才会有的知识分子,所以,他们的命运有某些共同之处。

在那次春游回来的路上,好心的编辑曾经奉劝过谢若萍,她亲切地附在大夫耳边,窃窃私语:“若萍,你们明天可不要去送那个老怪物。现在还往外国跑,我不能理解,肯定可以讲,他对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制度,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感情。我可把底交给你,正打算把你们家和老徐家往一块捏合,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像老徐那样的门第,是特别忌讳在政治上搅七念三的。”

那天晚上,于而龙听到他老伴转告的这番话后,完全出乎谢医生的意料之外,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大骂山门;而且也不曾冒出“滚他妈的蛋”那些粗话。只是冷冷地说:“左右全是她的理了,好像世界是她嘴里的馅儿饼似的,愿意怎么咬就怎么咬!”

“怎么咬都有理呢!”他老伴也不那么迷信了。

于而龙突然提出个冷门问题:“你听说王纬宇有门路,搞到进口药品吧?”

“是啊,还送过你美国的硝酸甘油,忘了?”

“你是医生,告诉我,有没有一种使得妇女性机能亢进的药品?”

谢若萍望着自己的老伴,愣住了,竟提出个如此怪诞的问题,发神经病了吗?实在惶惑不解。

“瞪着我干吗?我用不着那东西,而是那位让你提高警惕,划清界限的左派编辑,和你过去的亲家母,一本正经的太太。她们都在服用这种无聊的药片呢!”

“啊呀!”谢若萍瞪大了眼,惊诧地,“都是早过了更年期的老婆子啦,真不害羞!”

“我奇怪那位女孔老二,在公园里学革命理论,在饭桌上搞忆苦思甜,竟然想返老还童,成为情欲横流的荡妇,多可笑!她们就是一种能在虔诚的革命高调和庸俗的低级趣味之间,左右逢源的人,所以她们的话,你也不宜太相信了。”

“谁告诉你的?”

“别忘了莲莲做过他家的儿媳!”

“丫头从来不对我讲。”

“我考虑会破坏你对一个人的完整印象,幻灭是可悲的,当你终于发现神也会做鬼的事情时,难道会不痛苦么?而你一直把那些人当做楷模呢!”

“我们社会里的癌细胞啊……”谢医生忧虑地说。

谢若萍第一次不被夏岚的蛊惑而动摇,而且听到自己女儿和陈剀的事情以后,也不再因为那个研究生的右派家庭和海外关系,而像那年在葡萄架下死活不赞同的拒绝。只是忧虑地谈起:“我听廖师母病危时,提起她外甥的事,她挺惦念他,好像这孩子的命运和她有着什么牵连。她说陈剀也够不幸运的了,工作如此,生活也如此,爱上了一个姑娘,彼此也情投意合,不知怎么就中断了;随后又和另一个女孩结了婚,但感情又不合,弄得很苦恼,谁晓得该怎么了结呢?”

挠头啊!于而龙看不出一个光明的前景,只是怨恨自己,这些年轻人的挫折和烦恼,不正是由于自己那副部长的美梦所造成的么?

嘀嘀——那轻盈的茶色上海车,揿了两声喇叭,停在了他们楼栋的门口。

“谁?”站在窗口的于而龙不禁诧异,只见保卫处长老秦匆匆钻出车门,直奔他家楼门而来,心里想:“他来干吗?”

“完璧归赵!”大个子经过十年风浪,显然学问长了,文绉绉地讲明了来意:“高歌那辆伏尔加还给纬宇同志,纬宇同志这辆上海,仍旧交给你老书记使用。”

“这也得由保卫处管?”于而龙奇怪地问。

老秦坦然自若地说:“现在高歌行政那一摊子事,我暂时代理一下。”

于而龙明白了,那颗曾经闪亮的明星,先在王纬宇的眼里暗淡下去。“厂里作出的决议么?王纬宇的主意?”

老秦说:“不,是根据部里老徐的指示——”

“听见了没有?若萍……”于而龙情不自禁地笑了,不过,笑得有些苦涩。那位深信自行车更有益于健康的医生,丝毫不感兴趣地说:“我既不希望坐门背后的马扎,也不希望坐这种小汽车。”

然后,抬起腿要走。

“谢医生!”老秦叫住她。“那套四合院正叫那两家往外搬,再大修一次,保险叫你们满意,只是可惜那架葡萄,不过,还可以重栽——”

谢若萍连听都不想听地走出书房,不知为什么,她想哭。

“怎么回事?”大个子怔怔地问。

于而龙塞给他一支雪茄,给他点燃了,然后紧挨着这个挺不错的部下,在沙发里坐着:“老秦,咱们在一起多少年啦?”在他掐着指头算的时候,接着说:“你该知道我的性格,我不要小轿车,也不要四合院,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实验场!”他几乎是想大声喊的,但说出口却是轻声的。

保卫处长沉默了,他想起了那只叫于而龙身败名裂的大皮箱,那号码正好是外国人最犯忌的数目字:十三。

于而龙问:“他高歌、他王纬宇、他老徐,能还我实验场么?把车开回去,谢谢你的好意。”他断然拒绝了,而且是任何人也无法说服了,这一点,老秦是最理解的。

他知道这辆车今后的命运,恐怕锁在车库里时间要多于出车的时间了。于是起身告辞,其实王纬宇给他这个差使时,他倒估计到会碰壁的。

“哎!你等等——”

于而龙从写字台里摸出那支差点惹祸的二十响,擦了擦,还像三十年前那样锃亮,只不过有几处烧蓝褪了,不免有点珍惜地塞给老秦,终归是故人遗物,能不心疼么?

“何必上缴呢!老书记!”

“隔七八年来一次,不又得让你编谎诓人!”

老秦说:“再来,神州就该陆沉了……”他掂着手枪,小心地摸着枪口,并且放在鼻子前嗅嗅。“看得出来,这支枪喝过不少血!哦,我小时参军,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把大镜面匣子!”

“拿去吧,既然你喜爱!”

“留下吧,我给你补办个手续——”

“不,我老啦!”

“笑话,等着你走马上任。”

“胡说——”

“纬宇同志亲口讲,你马上要官复原职。”

“他?”

“哦,看起来,纬宇同志挺有板眼,目光比较远大。”

于而龙心想:“可不么?他能看三千年之远咧!”

“老书记,他说在给你扫清道路,反正那些响当当的,他都会一个个收拾的,还直埋怨十年前那箱黑材料——”

于而龙耳朵竖了起来:“什么黑材料?”

“就是从军列上查抄出来那一皮箱打算偷运出去的黑货。”

想起使自己十年前栽跟头的那只皮箱,头都有些发晕,于而龙叹了口气:“算了,还提那些干吗?”

“我也是这样讲的:‘纬宇同志,别提啦,要不是你给我出那个主意,老书记也不会在那么多职工面前栽倒,蛖,还叫他挨了那卷毛娘们儿一记耳光!’”

于而龙两眼顿时黑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二十响,把保卫处长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老书记!”

“告诉我,那主意不是你拿的!”

“是纬宇同志啊,那时,他是副厂长,悄悄告诉我:‘你不到实验场去看看热闹,老于打算把廖总的资料,偷偷利用军列运走。你手里那些东西,放在厂里怕不安全吧,还不一勺烩了。’”

于而龙倒吸了一口冷气,十年前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头栽下来,原来是他!是他王纬宇!这边支招,那边出卖,正是在雪夜谈话以后的事呀,他良禽择木而栖,可把于而龙送上了断头台。

是的,正是他二先生,戴着礼帽,穿着长袍的王纬宇,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朝他说:“生的什么气呢?我是为你好。”

“你给我闭嘴!”

“不要分不清好赖人。”

“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你说,你说……”他端起了手枪。

他嘴角下落,露出一副阴鸷的神色:“无所谓卖,无所谓买,一切从需要出发,适者生存。”

“混蛋——”他瞄准了王纬宇的脑袋。

二先生把礼帽从头上摘下来,指着自己的前额:“请吧,你要记住,我是工厂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而你,一个离职休养的干部,考虑考虑吧,政治谋杀案的主犯,名声不雅吧?”

“你是个杀人犯!”

“拿得出证据来吗?有什么凭证吗?找得到足够的法律依据吗?算了,你没有那本事,连蛛丝马迹也找不到,我是戴着绅士的白手套干的。你还是这样开枪吧,打吧,像芦花一样,从两眉中间打进去,有百死而无一生,可你缺乏这份勇气。于而龙,拉倒了吧,放下你的枪,不要逞匹夫之勇,老实对你讲,你不是我们的对手,认输了吧!”

他闭上眼,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王纬宇哈哈大笑,倒在血泊里……“老书记,你怎么啦?”秦大个在桌子对面站起来。

于而龙这才发现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拍碎了一只刻花玻璃茶杯,手被扎出点鲜血而已,手枪还在桌子当中摆着。

黑洞洞的枪口,似乎诧异地瞧着发怔的于而龙。

在那个多雾季节里,甚至正常人的理智也会混沌、混乱,说不定还会疯狂的。

现在,于而龙在沼泽地的小河边,望着那一大片被阳光照得格外明亮的湖水,心里在思索着:过去了,总算过去了……——芦花,要不然就无法来到石湖破谜了,活着,就是胜利啊!

那位地委书记解决了肚皮问题以后,着急谋求出路了,总不能在沼泽地里当鲁滨孙哪,独自跑走找船去了。于而龙坐在小河旁边,望着影影绰绰的闸口镇,那熟悉的教堂尖顶似隐似现,这使他想起那一天和芦花冲破了恶浪险涛终于靠岸时的情景。

……也像现在一样,雨后斜阳把湖面照亮了,两个人的心情舒畅多了,特别是于二龙讲了应该相信同志们的话后,芦花想想也是个道理,便说:“依你的,就这一回!”

于二龙说:“要不是麻皮阿六——”

这句话说到了她心坎上,她笑了。

芦花起劲地拧干头发里的水,这时,她才发现紧贴在她身上的湿褂子,把那饱满的,箍都箍不住的胸部,无可奈何地暴露出来。

“看我这样子——”她原本就不怎么回避他的,如今她更加坦然地迎接他那困扰的目光,半点也不心慌意乱了,更不失悔自己莽撞地抢先说出心里的话了。她觉得轻松,像了却一桩大事似的卸去了心头的重担,想到自己终于也像石湖姑娘那样大胆地吐露衷肠,便问:“二龙,你该嫌我了吧?”

对着那样真诚的眼睛,说假话是不可能的,便坦率地摇了摇头。

“你心里什么时候不嫌我的?”

哦!也许女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谁落进她爱情的罗网里,下一步就该牢牢地控制住,用绵密的情丝紧紧地缠绕起来。

于二龙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奇特的问题,难道有过什么时候,心里不装着她的影子么?

“我……”芦花抖弄开那又黑又密又厚的头发,回忆着自己的爱。直到今天,还可以从于莲的浪漫主义的长发上,瞧见当年芦花的影子。他女儿那波浪似的拖到肩头,像瀑布似的闪着光泽的秀发,使舞蹈演员嫉妒。因为柳娟的发型,是靠理发师的手艺,而那个在血管里继承了母亲那一头秀发的画家,即使不精心地梳理一下,也是风姿翩翩,格外动人。

“哥,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

于二龙不相信:“那时都还小呢!”

“哪怕是小孩,也有个喜欢谁,不喜欢谁的。”

于二龙为他哥哥的命运叹息,他知道,那个拙于语言的人,有一颗多么爱她的心啊!然而却像飘蓬一样永无定处的被摈弃了。

爱情的不等边三角呀,有时是相当残酷的。

“你还记得吗?在冰窟窿上一把抱住,死活不让你钻进去?”

于二龙清楚地记得她紧紧搂住自己的情景,生死关头,显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但那是他第一次挨得她那样紧贴,如果说砒霜的毒性要使他死,那么她的泪水,她的亲近,她的拥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

“后来,在陈庄游街,关在黑仓屋里,还记得么,咱俩紧挨着,伤疤贴着伤疤,血都凝到了一块,从那天起,说什么也分不开啦!”

“那他呢……”

“他?”芦花轻描淡写地说:“我应许过娘吗?还没等我来得及说话,她老人家就闭上眼了。二龙,他待我好,我心里明白,他有那个心思,是他自己的事,我敬重他,为的他是我哥。”

“他心里总装着娘的话。”他有些可怜他哥。

“就是娘活到今天,也办不到,我自己做自己的主。”

他回想起那眼睛里,闪出的毫无回旋余地的光芒,也曾经在他女儿,在未来儿媳眼睛里同样出现过,她们拒绝徐小农,拒绝高歌,拒绝艾思,拒绝其他她们所不爱的追求者,这种爱情的拒绝,同时搀进了恨的成分,那恨,几乎和爱同样的强烈。

芦花望着他,似乎等待着他的热烈语言,来填充她敞开的胸怀,简直可以说是期望着爱的抚慰,尽管眼前是土匪骚扰,身后是敌人围剿的暂时宁静局面,然而,爱情是无法遏制的,在战火中同样会产生爱情。

但是于二龙却有些忧虑不安:“谁知大伙怎样?芦花,他们会说些什么?”

她似乎早经思索,一点也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不管别人说千道万,大主意我自己拿,哪怕只活一天,这一天,是我的。”她凝神注视,那眼神直逼到他心里,“你怕?”

“不,我是怕你——”

她笑了,那银盘似皎洁的脸,闪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辉,像出鞘的利剑,寒光逼人。于二龙有时也不愿直视她那美丽可是刺人的双眼,如同她手里那把二十响匣子,张嘴是要杀人的。直到今天,他也承认,那是惟一能够用眼睛向他发出命令的女人:“我才不怕呢!二龙,都死过不知多少回的人啦!”

她确实是拼出性命爱的,谁也比不上她为这份爱情所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的了,一直到献出生命。她爱得那样真挚,那样深切,把满腔炽烈的爱都付与了他。在艰苦的战斗岁月里,在生死决战的火线上,人们也许难以相信那样的土壤里会萌发爱情的幼苗,但那是不可阻挡的,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会诞生爱情。

可人们,包括那些正直的人,又是多么的不谅解啊!于而龙记得,最随和人的,通情达理的老林哥也不表示支持,小烟袋一锅抽了一锅,摇晃着脑袋:“不成,琢磨来琢磨去,不成。二龙,芦花,你们俩丢开手罢休了吧,咱们都是党员,二龙还是队长,要做出不在礼的事,老百姓该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啦!”

赵亮根据他在苏区生活的全部体验,懂得婚姻自主,决定权在女方手里,这一点,一开始他就尊重芦花的选择。但是,在于大龙光荣牺牲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活着的时候,双方当事人都在,如果有婚约的话,也好解除;然而现在,一方成为烈士,又是如此悲惨的死去,倒成了永远也解除不掉的婚约,情理上的负债,变成精神上的束缚。因此,他也十分为难,真后悔自己在苏区时,只顾当他的赤卫队长,没关心苏维埃政权是怎样处理婚姻纠纷的。在小组会几个党员的众目睽睽之下,犯愁了:“都盯着我干吗?让我好好回想一下!”他拍自己脑袋,想拍出当时苏区也有个于二龙和芦花就好了,那里是怎么解决的,这儿也就有章可循了。所以只好说:“同志们,放炮是容易的,要心里没十分把握,保险不是左,就是右,会打偏的,给我容点空吧!”

他那虚怀若谷的精神,至今还印刻在于而龙的脑海里。这问题就一直拖着,正好抗大分校开办,芦花去学习,遇上了阳明,才算结束这一桩公案。——唉,精神世界的解放,是多么困难啊!

他们的罱泥船渐渐靠近了闸口,教堂尖顶下的圆拱形长窗都看得很清晰了,也不知什么朝代,一个传教士在这里建了座哥特式的小教堂,随着教士的离去,教堂也失去宗教的作用,而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建筑物,和老秀才一样,是闸口两怪,大概怪就怪在他们的不同一般吧?

那天,他们完全有可能活捉麻皮阿六的,因为匪首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钻进了小教堂,就像螃蟹爬进了簖里,只能进不能出堵死在里面。如果活捉到手,小石头的死因,穿皮鞋的阴谋家,都可能从他嘴里掏出来。但是动手前少说一句话,错过了良机,因此至今悔恨不已,为什么绝妙的主意,总是在事后才涌出来。

把船靠拢在村头,迅速地钻进一家基本群众的屋里,想摸清匪徒的一些情况。那时广大群众对党领导的这支游击队,并不十分理解,加上鬼子和保安团势力强大,他们开展工作困难,所以基本群众队伍根本形成不起来,越是得不到群众支持,队伍也越吃苦头;好像是恶性循环似的,队伍越削弱,不能给群众撑腰,群众越来越躲着队伍,以至于把门闭得紧紧的,苦苦地哀求游击队走开,别给老百姓带来不幸和灾难,离开了群众,支队没处躲没处藏,吃喝都成了问题。所以,那虽然是春天,但是,失去群众的春天,比冬天还寒冷,还难熬呵!

正是在尝够了苦头以后,才懂得人民是母亲的道理。于是,以后无论是再寒冷漫长的冬季,都能感受到来自地底下春天的温暖,春在母亲怀抱间,春在人民心田里。

他们刚跨进门坎,吓了那家人一跳,脸都变了颜色,老妈妈连忙跑过来,直撅撅地跪在于二龙面前,直是央告:“队长,你饶了他吧,你可千万别杀他头啊!”

芦花弄得不懂起来,慌忙扶起了她,那时,她是镇上惟一的可靠群众,儿子是支队的一个战士:“大娘,你在给谁求情啊!”

里屋门咣当一声,正是那个战士满面怒气地闪将出来,豁出命地顶撞着:“刀砍斧剁由你们便吧,我开小差,不干了。”

要早一年,于二龙那脾气,肯定会有一场火并,但应该承认,芦花那对明亮的眸子,在光线不大充足的屋里,闪闪发亮,分明是在警告他,不得盲动。他那扣枪的指头,从扳机上滑下来,伸出手,给那战士一拳,笑着骂:“好出息的货色,吃不了苦溜了,多丢脸哪!芦花,给他一支枪,走,打麻皮阿六去。”

老妈妈奇怪地问:“你们不是来抓他的?”

于二龙告诉她:“我们来和麻皮阿六结账。”

“那他?”老妈妈指着自己开小差的儿子。

芦花说:“那是饿得他没法啦,大娘,不能全怪他。可还得让他干,连麻皮阿六都回来了,往后的日子,乡亲们就该更不好过了,石湖支队的旗子不能倒,走吧!”

那个开小差的战士,无可奈何地抓起枪跟他们一块去了。

麻皮阿六挺狡猾,短兵轻骑,带来五个人,四个都给他放了哨。

他是得到消息才回湖西重新开拓地盘的,既然石湖支队的头头脑脑陷入重围,劲敌已除,便放心来到闸口,给秀才一点教训,好给王经宇一个交待,那是高门楼大先生早就关照过,要给点颜色看看,紧紧老东西的骨头。

土匪头子一脸横肉,杀气腾腾,像饿虎扑食地一把抓住老秀才。那可怜的老人,除了颤抖,半句话都讲不出来。他想,今天,大概是来年他的忌辰,该是去见列祖先宗,和板桥先生的日子了。

“告诉你,六爷特地来敲打你骨头来的,你这块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倒要试试,你硬,还是我硬?”

“天哪!我可不曾招你惹你啊!”

“求你写文章比什么都难,还拐弯抹角绕着脖子骂人,今天,我偏要打出一篇好祭文来。”

老秀才恍然大悟,王经宇是决不会只给一拳就肯拉倒的,看来,他的现实主义文学,在麻皮阿六批评家手下是过不了关的啦!老秀才希望这位掌刀的天良发现:“你是绿林好汉,理应秉公判断!”那意思说我是忠实于生活的,学不来在广场血迹里还有唱赞美诗的功夫,高抬贵手吧!

那满脸核桃麻子一亮:“不错,老子专门打抱不平。”

“苍天在上,是非曲直你可得分清,干嘛替高门楼撒气呢?”心想:“给凶手恶棍写颂诗未免太下作了吧!”

麻皮阿六是个无赖光棍,笑了:“老不死,你年岁大,倒不糊涂。老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今天,我要不打你发个利市,我在湖西就站不住脚。委屈你老人家啦!”说着,按住老人在板凳上,“你放心,准给你留条命!”

杀人不眨眼的麻皮阿六,下手岂有轻的,才拍了几下,廖思源,那位总工程师,皮开肉绽,昏过去了。

于而龙怔住了,怎么在记忆里把两位老夫子纠缠到一块去啦?难道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以不同形式出现的麻皮阿六么?也许历史会惊人的重复,只是时间上有差异罢了。

他终于苏醒过来,望着做八段锦的于而龙,断断续续地呻吟:“老于,你可千万别告诉她……”

“放心吧!”于而龙转过脸去,努力控制着自己:“我永远也不会对廖师母讲的——”他看着在优待室门口倏忽而过的黄鼬,心里拧成个疙瘩:“该怎么告诉他呢,他的妻子永远也不能听见人间的声音了……”

——老夫子啊!你们的皮肉也太经不起风吹雨打啦!

砰!砰!

枪声在闸口镇上空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