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两位旧日的游击队长身上。
湖面上看不见一条船的影子,偶尔一片孤帆,也是在叫也叫不应的遥远湖面上。
“别看你是地委书记,当方土地,道台大人,也没法摆脱尴尬局面了。”
“你自找的,活该。我真后悔没把那孩子的饼干带来。”
在降落前,肖奎的孩子念芦,曾经要拿些压缩饼干给他们带着,也无非防而不备点点饥的意思,但那位骄傲的石湖支队的队长拒绝了。因为有人说:“拿着吧,万一陷在沼泽地里出不去,还顶点用。”于而龙感谢了孩子的好意,看来,为了面子上的光彩,只好肚皮受点委屈了。
于而龙不用看表,太阳影子清楚地提醒他们,到了应该进餐的时间了,经过在沼泽地的奔波,早就饥肠辘辘了。“你承不承认,江海,文明使得人类软弱?”
“少唱些高调,先解决肚皮问题。”
“其实,还是你消化能力不行了,树皮草根都啃得下去,沼泽地能饿死你?当初你怎么过来着?”
“不要忏悔了,石湖佬,也许你能找些什么果腹?”
于而龙望着舍不得抛掉的花篮:“江海,咱们捉虾吃。”
“没锅没柴,缺盐少酱。”
“照样吃,就看你有没有口福?”
“怎么个吃法?倒要请教请教,西餐吗?”
“石湖有句俗话,生吃螃蟹活吃虾,趁活剥壳,往嘴里一丢,就是了。”
“哦,野人。”
“你要想当文明人,靠那股仙气活着,就等着夏岚文章里许诺给你的共产主义吧!我先去摸两只河蚌上来。”说着脱鞋脱袜,并且把裤脚管卷得老高老高。
江海跳起来:“你要干吗?”
“下河!”
“也不怕笑话,亏了没人。”
于而龙一边朝河里着,一边笑着说:“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倒像若萍那年到干校看我那回,正好撞着我在河里摸鱼,把她气坏了,就跟你刚才一个德行。哦,那顿抱怨哦,什么丢人现眼啦!什么出洋相啦!什么不顾身份啦!因为好多司局级干部也围着看热闹,彼此都面熟,她觉得脸上过不去;而且,不走运,马上要‘解放’我,回厂抓生产,怎么能做出这种有失体统的事?——喂,接住,江海(他随手甩上来一只河蚌)!把它剖开,绑在篮子里——我弄不懂,好像当官非要有点派头官谱不可,踱四方步,说一本正经的话,不苟言笑,做出一副俨然君子的模样才好?纯粹是假道学!——呶(他又扔上一只更大的长了绿苔的河蚌)!这下子我们可以动手钓虾了!”他爬上岸,抖去腿上的水,套上鞋袜,一看江海连蚌壳都撬不开:“唉,唉,老兄,你大概除了当官做老爷,没别的能耐了。”
“废话,我在修路队当过普工。”他自负地回答。“那些料石,块块像石碑似的,不是小瞧你,厂长同志,你未必吃得消,请你欣赏欣赏——”他撩起上衣,露出脊背上的累累伤痕,并不比那些畜生用钢丝鞭,三角带在于而龙身上留下的纪念少些。“我们地委的另一位书记,老红军,给大石头压得喀血,后来死去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死在自己人手里最可悲了。
过了好一会儿,于而龙把那最简单原始的捕虾工具做好,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他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不知可曾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结局吧?那些被他拯救解放的人,却在用石头压死他,可怕的报答!算了,不谈这些,钓虾去!”
在水族里,虾是个有点狂妄,而且还是个愚蠢的卤莽家伙,好像头脑要少一些。石湖的水,清湛澄碧,一眼见底,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虾大爷们,一个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地过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些胸无城府的浅薄之徒,刀枪剑戟,锋芒毕露,那头部的须须刺刺,显得那样骄纵狂横,气势汹汹,然而,又不可免地使人感到那样纤细脆弱,和可笑的神经质。最初,它们还略微持有一点警惕,比较谨慎,那长长的触须在试探,想上前,又胆怯地准备后退。——假如王纬宇在场,肯定会给虾大爷们讲一讲《铁流》里无情的阶级斗争,于而龙不由得想。但是,那些蚌肉的美味在水里溢散开来,使那些蠢材们不顾一切地弓起身子,随即弹射似的跳进篮子,等它们尝到了鲜嫩可口的甜头以后,就忘情地大餐起来,什么利害全不管不顾扔在脑后了。
直到于而龙把篮子轻轻提出水面,它们才哎呀一声,想不到自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尝尝吧,江海!”
望着那一摊像鼻涕虫似的,剥出来的新鲜虾肉,地委书记皱着眉头,肚子尽管非常饿,因为天不亮在电话里,把王惠平0了一顿以后,有点火气,随便吃些点心就登上飞机到石湖来。现在,他的胃口,足可以吞下半座望海楼饭店,但于而龙吃起来挺香的东西,他实在难以下咽。
“那你就只好精神会餐了,笨伯,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要是有柠檬汁、沙司还凑合。”江海馋得直舔嘴唇。
于而龙嘲笑他:“要是有锅有火的话,我们可以吃一道日本风味的虾肉素烧了!”他把剩下的两三只小虾,剥都不剥地塞进嘴里,又把篮子沉下水去。
“你们石湖姑娘那样野性,可能和这种茹毛饮血的习惯分不开。”
“谁得罪了你吗?”
江海心想:“故事还没有给你讲呢!”
于而龙又蹲到河湖交接的岸边钓虾去了,他看到那些蠢头蠢脑的家伙,趋利忘害地往篮子里游过来,不禁想起那些沐猴而冠的新贵们来了,人,同样如此啊……哦,他又回到了那绽放的玉兰花下,静寂的庭院里。
那次春游恐怕是他们家历年来,最不成功的一次了,本来那该是最为欢乐的。因为那不仅是大自然的春天,而且也是九亿人的春天,终于盼来等来,拿血和泪换来的春天啊!但是实在可惜,理想与现实往往不能吻合,好像也是一种规律,正如雪莱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一样:“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相反,春天来了,冬天就会马上走么?
那田野里的残雪并未化尽,春寒料峭的日子,还会抖一抖余威,准备着吧,春天虽来,冷意犹存,隆冬的残影,要很过一些时间,才能消退的。
春游的人们,在主妇的召唤下,陆陆续续又回到芳菲的花下,除了那位显得特别苍老的工程师,还在那块“莫回头”的巨石旁边站立,眺望着大地上已经明显的绿意春色外,所有的人,都拿着谢若萍、夏岚分给的夹肉面包,就着啤酒和汽水咀嚼着。
于而龙想:谢天谢地,赶快收场吧,他已经毫无兴趣了,而且后悔耽误了可贵的时间。但是,在临走之前,快收摊的时候,王纬宇笑滋滋地来到他身边,问道:“还有酒兴么?最后干上一杯,如何?”
谢若萍拦着:“你就饶饶他吧!”
夏岚以社论的口气说:“我认为这杯酒很值得一喝,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杯政治上打了个翻身仗的酒。”
于而龙晃晃脑袋:“得啦得啦!鲁迅有句诗:‘未敢翻身已碰头。’我岂敢轻易谈翻身二字?”
“你呀你呀!”王纬宇大不以为然地,向徐小农说:“打开那个盒子,让滑铁卢的拿破仑,看看威灵吞的头盔吧!”
在于而龙全家的记忆里,这位过去的乘龙快婿,一向是以魔术师的篮子闻名的,他的物质攻势是相当凌厉的,那些年进贡岳父大人的食品,连于而龙那样一个贪点口腹享受的老吃客,都禁不住捧着肚子喊一声吃不消的。但是,谁也料想不到,锦缎盒子打了开来,不是别的,正是让于而龙由不得要掉几滴辛酸之泪的白金坩埚,差一点为它进了八宝山呀!
“拿那一只小号的,倒上点酒!”夏岚赶快举起一分钟照相机:“可不要再愁眉苦脸啦!”
“伟大的列宁讲过,真理前进一步,就是荒谬。两年前,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把老命赔了进去,也没弄到手。为什么?时机不成熟,你纵使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也无能为力。最后甚至可笑地诉诸法律,指望着一位公平的皇天菩萨,结果,碰得头破血流。现在,请看,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乖乖地送回来了。”
于而龙并不理会他的嘲弄,问道:“你抓了康‘司令’?”
“暂时还不打算。”
“你说服他们自动缴出来的?”
“也谈不上说服。”王纬宇说得轻松愉快:“我只是让我们那位铁的手腕,保卫处老秦,去警告了一下,那几位头面人物,可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吧……”
可怜而又愚蠢的虾呀!于而龙又一次从河里提起捕虾的篮子。这一回,江海终于饿得忍不住了,只好学着于而龙的样子,把那草腥气的鲜虾肉,闭上眼睛,塞进嘴里,不敢怎么细嚼就咽下肚去。慢慢地,品出点味道来了,最后,连那些小虾米都不放过,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
江海的胃口,还真不小,简直来不及地往嘴里送,那模样,使于而龙想起,很有点像王纬宇举着白金坩埚,张开血盆大口在喝酒的形象。
当初康“司令”们用白金坩埚炖鸡,现在,他们可敬的王老,却用这只锅来煮他们。正如十年前,那次雪夜的谈话以后,他把于而龙推上断头台——那台七千吨水压机,自己脱身出来一样,他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又该用那些小朋友们的鲜血和泪水,来冲淡他灵魂上的不安了。
老天总降福给他,他度过了去年十月的慌乱以后,只是犯了几天痔疮,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态,又听到了他那自信的笑声。
“不,编辑(夏岚从那个写作班子回到报社来了)!你是不会猎取到这个镜头的!”于而龙掂了掂那只白金坩埚,它一点也不像它应有的贵金属身份那样灿烂辉煌,有点像锡,有点像铅,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点也不出色。叹了口气说:“这酒,我是无法奉陪的,眼珠掉了,眼眶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那颗皇冠上的宝石,已经被人摘除了,只留下镶嵌宝石的底座,一个空洞,像那剜去眼球的孩子,死死地盯着。
啊!难怪那个廖总工程师还在那里凭栏远眺,是的,心灵上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于而龙想:你和我一样,失去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他终究还是走了。
在飞机场高大宏敞的候机室里,在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宾和侨胞中间,他们全家人来给廖思源送行。送一位相处了二十五年的朋友,送一位一去不回,注定死在异国他乡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涤卡上装,我们国家每个拿工资的男人都穿的标准国服。看那样子,更多的像是去开会,去出差,而且也非常像过去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他总是不乐意放下研究工作,去参加那些与他无关的会议。于而龙记起来了,老头子总是勉为其难地摇头,他对这位厂长毫无办法,拿着塞给他的飞机票,离开实验场,也总是摊开双手埋怨:“你把我毁了!”
现在,他不这样讲了,已经无此必要了,他站在这一家虽说不上生死与共,但也休戚相关的人前,心情绝不是愉快的。当他离开这九亿人的土地后,除了那骨灰盒里的老伴的残骸,除了陈剀惟一的亲戚,还有谁牵住他的心呢?不就是这一家的几口人么?他们全来了,而且那难以抑制的惜别之情,从眼光里流露出来。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甚至带着最后一刻的希冀:“扯掉那张飞机票,回到这个家庭里来吧,绝不会多你一个的。”谢若萍招呼他坐,他不肯,只是不安地,多少有点神经质地走动着。
“你把我毁了!”
他虽然没有讲出口,但是那个曾在王爷坟滚过一身泥的于而龙,却听到了这无言的责难,他在脑海里反躬自问:“难道你不承认把他毁了吗?”
于而龙责备着自己,悔恨地望着这位马上要走的老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到火车站去接他们夫妇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甚至有最丰富的幻想力,也估计不出会有今天,又由他亲手把他送走——文静的廖师母永远留下了。
那时候他们两口多么高兴回到故国来啊,在月台上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等待迟迟不来的于而龙……原谅这位泥人儿来晚了吧!
那辆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吉普车,在王爷坟的烂泥塘里抛了锚,怎么也开不出来了。他不得不派他的骑兵,套上四匹军马,拉着吉普车在石人石马间驰骋,那种场面使人回想起电影里夏伯阳的骑兵才能干出这种事,大概石翁仲也觉得可乐,竟笑得歪倒在路边了。
他的那些个骑兵们,高兴得直是呼啸,因为他们终于得到机会,向他显示,也向王爷坟那些看热闹的人表白:骑兵永远只能在马背上生活,离开马匹是不行的,让骑兵交出马匹,告别无言的战友,像老娘们儿守着锅台似的,成天围着机器转,当工人是决计不干的。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许多年该浪费了多少精力呀!无数的气力都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上去了。就拿让骑兵们交出他们的战马来说,要他们脱掉军装,穿上工作服,去驾驭机器,费了多少口舌啊!宣讲动员,恫吓威胁,那些丘八们哪,为了和那些哑巴畜生告别,哭天抹泪,抱着马脖子嚎个没完,如今一提起都成为笑话。大概中华民族的性格习惯,比较倾向于因循守旧,因此,每一次改革转变,都像蝉蜕壳似的要经历一阵苦痛。一旦离开了原来走惯了的老路,哪怕面前展现出一条更加光明灿烂的坦途,也会犹豫、退缩、惊惧,以至止步不前。甚至春天的气息如此浓郁地袭人欲醉,还习惯那闷了一冬天、门窗都不开的屋里那股污浊的空气,反把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春风视之为奇怪的、格格不入的异端。也许正如三百年前的卢梭说过的那样:“自由这个东西,是一种重味的食品,对于肠胃不好,消化能力不强的民族,是不适宜的。”岂止自由,任何使国家前进,民族向上,人民幸福所迈出的一步,都要付出艰巨的努力。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周浩打来电话,让他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去车站接工程师,特别强调了寥寥无几那四个字。他妈的,只好由着那几个剽悍的骑兵大爷向他逞威风了。
吉普车被拖到公路上,解开了那跑出一身汗的马匹,骑兵向他炫耀地说:“这才是我们的真本事,老团长,咱们还是打仗去吧!”
“上哪儿打去?全国都解放了,只剩下台湾,你的战马也蹦不过去!”
“回部队去吧!”那时候人们不愿意转业:“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于而龙告诉他们:“从今往后,王爷坟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将来还要当爷爷,抱孙子,永远扎下根啦!该变一变啦,过去打个没完没了的仗,结束了,今后该搞建设了。咱们比一比,到底是你的马快,还是我的车快?时代在变化,不要拽住马尾巴,落在后边啦!”他把司机推到边座上,把住方向盘,沿着进城的盘山公路飞驰起来,很快挂上了四挡。那几个骑兵追了一阵,看距离越来越远,也不上劲了,掉转马头往回走了。
他停下车,向他们哈哈大笑,那几个败兴的骑兵,竟然捏起拳头,朝他伸出中指,做了个猥亵的手势,那是浪荡的骠骑兵骂人的话,意思是给你个卵吃。
“好小子,小心给你们算账!”师长骂着他的战士。
那些调皮鬼嘻嘻哈哈地一挟马屁股,一溜烟儿跑了。
等他走进车站月台,旅客已经星星零落,所余无几,两口子正在用英语交谈,那时,于而龙一点都不懂。
现在,在机场候机室里,于而龙可以完全听明白,紧挨着他们坐的那对澳大利亚的年轻夫妇,正悄声谈论着是否应该去小卖部给墨尔本的姑姑,买些什么纪念品?——“哦,廖总,谢谢你的比较语言学,我发现我的牛津式发音,甚至比他们还要标准些。”
二十五年前,他听不懂嘀里嘟噜的廖师母在对她丈夫议论些什么,也许在打量这位满身泥水的共产党员,是不是未来的合作者?但于而龙一眼认出,这两位确实属于寥寥无几的人物,只看廖思源的领带,廖师母的项链就明白。尽管看不习惯,他还是礼貌地伸出手——于而龙记不得曾经向他们索取介绍信,或要过证件,也许那时的阶级斗争观念要低一点吧?廖师母那落落大方的姿态,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说实在的,他那渔民的手,骑兵的手,如果形容为锉刀未免过甚其辞的话,说是鲨鱼皮是一点不过分的,但她却文质彬彬地握了握,连忙把她的丈夫介绍给他。那温文尔雅的性格,使他得出结论,谁有她那样的妻子,肯定是非常幸福的。
她一直到垂危时刻,也还是这种文静,和特别明白事理的样子,她要求谢若萍——那是惟一陪伴她的同命相怜的人,不要马上去告诉关在优待室里的廖思源,等他什么时候放出来,再把她的死讯,找一个最适当的方法使他知道。
哦,一位多么深爱丈夫的妻子啊!
她宁肯自己孤独地死去,也不愿使身陷囹圄的丈夫更加深一层痛苦。
“……会把他放出来的,一定的,会把他放出来的,有那么一天,会放……”她怀着这个信念,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了。
唉,二十五年前,他们是两口子一块儿回到祖国,来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二十五年后,他却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地离开了祖国。“老廖,我的老伙伴,是我把你毁了!”
“老廖,如果有什么使你不愉快的地方,你就怪罪我吧!”这时,大家已经来到了停机坪,马上就要握手告别了,于而龙说:“周浩同志本要来送你的,因为今天一早他要去国务院开会,他委托我代表,并且说,欢迎你作为亲戚,常来常往着吧!”
廖思源激动地哭了,但只见泪珠从那干涩的眼里滴下来,而没有哭声。
于而龙咽下了“将军”接着讲下去的话:“……二龙,对于祖国,我们是不肖的子孙,对于党,我们算不得真正的革命者,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一个好端端的革命事业,搞成这种样子,而束手无策,甚至坐以待毙。你说他一个知识分子,伤心失望到这种程度,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寥寥无几啊!二龙,再那样下去,我们可真要成为千古罪人啦!”
“再见吧!”谢若萍忍不住呜咽了,也许她想起了那文静的廖师母,于是于而龙再也憋不住了,索性说出来吧,分明是块苦痛的伤疤,捂着盖着疼痛就会减少吗?他握住廖思源的手:“老廖,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原谅我没法替你分担这种痛苦。本来,今天还应该有一个人陪你一路走的,但她永远也走不了啦!还是那句话,老廖,千万别闷在心里,怪我吧,你要恨的话,就恨我好了。”
“不,那你恨谁去?”他紧紧握住于而龙,“老于,咱们都是无罪的罪人。”
“可是廖师母……”谢若萍用手绢擦拭眼角。
“人迟早都要到上帝那里去的,那是必然的结局,但实验场不应该死,科学不应该死,但终于死了。人死了,销声匿迹了,可实验场死了,骨头架子永远摆在眼前,触目惊心,从哪找到妙手回春的法术,没啦,死定了!难道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吗?那终究是咱们一把屎,一把尿侍弄大的嘛,它本不应该死,它完全可以活得很结实,很健壮,二十多岁,正是它应该出力的时候了,它可以做多少事啊……”廖思源怀着一种挚爱的感情,像谈论一个人似的说着实验场。
于而龙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似乎想把自己那股劲也传送过去:“老廖,咱们可以从头搞起来!”
“老于,我们都太老了!”
“那就从现在起,一直干到死,干成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
他凄惨地笑笑:“也还有可能从头毁灭。”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