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千古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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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洪秀全:“天国”的实验与失败 (6)

定都天京后,洪秀全沉迷于意识形态的把握与主持,除重大事务的最终决策权外,一般不过问军事、政事,统筹全局的实际大权由杨秀清一人执掌。

洪秀全与杨秀清之间,纠缠着一些无法厘清的关系与难以解决的矛盾:洪秀全为宗教之主,杨秀清却时不时地代天父下凡干涉干扰;洪秀全是主掌政权的天王,而所有世俗大权却归于杨秀清一人;洪秀全是公认的太平军最高首领,可他却将军权完全下放,规定所有军队全归东王节制,弄得自己没有一支亲自掌控的武装力量可供驱驰,最后平叛之时,也不得不假韦昌辉之手。

杨秀清从小生长于闭塞的深山之中,五岁失去父母,由伯父抚养成人,真可谓“零丁孤苦,困厄难堪”。在受尽至贫至苦之磨难的同时,也培养了杨秀清坚韧独立的不屈精神。他虽“失学不识字”,但才智过人,天赋极高,据他自己所言,诗书典籍“但缓读给我听,我自懂得”。在与清军的多次殊死搏斗之中,杨秀清的实践经验、指挥才能得到了较好的发挥,说他是一位军事天才、政治天才一点也不为过,有时仅凭一股本能与直觉,就能在具体的取舍中选优弃劣。由广西转战天京,杨秀清指挥作战,无往而不胜。除洪秀全之外的所有太平军将士,他都有权指挥调遣,并握有生杀予夺之权。于是,昔日压抑自卑的心理不仅得到了有力的补偿,而身为孤儿所独有的无羁无绊、我行我素、缺少温情、孤傲残忍等更是暴露无遗,哪怕一人之上的洪秀全,也成为约束他的一块心病,一道阴影。

攻取武昌之后,在进军奠都的重大决策上,作为读书之人的洪秀全,眼光毕竟比他高过一筹,力主进军中原。而杨秀清目光短浅,仅仅盯着富庶的南京,认为那里就是人间天国的温柔之乡,凭借实权与谋略,最终迫使洪秀全就范。他还经常以天父下凡的名义,将洪秀全玩弄于股掌之间,动不动就是天父附体,要洪秀全下跪听旨。在定都天京后的三年时间里,杨秀清以天父名义频频“下凡”多达三十余次,借以神化自己,教导、压制、训诫、斥责洪秀全。一次,杨秀清以天父名义指斥洪秀全犯有踢打娘娘、教子无方等过错,欲杖责四十大板,众臣苦苦相劝才告罢休,弄得洪秀全颜面扫地、威风全失。此外,杨秀清还大肆制造舆论,把太平天国的一切功劳归于自己,差不多成为一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人,他授意编写的《行军总要》对他个人评价是:“功烈迈乎前人,恩威超乎后世。”

所有这些,洪秀全都忍了。究其原因,一则从全局出发,免得兄弟间伤了和气;二呢,洪秀全陷于自己制造的迷幻之中,久而久之,也真的相信天父附体这么一回事儿了;三者,他的确无意于世俗之权,放手让东王去办,只要不过离谱、不太僭越就行。

而杨秀清却半点也不懂得适可而止,个人欲望简直膨胀到了极点,竟然上演了一出逼封万岁的把戏。

在杨秀清眼里,洪秀全已成为他随意把玩的一个木偶。如果说占据武昌时两人还在定都及进军问题上有过分歧,那么奠都南京之后,一切大事小事,差不都是杨秀清一人说了算,哪怕是最重要的大事,高兴了向洪秀全说一声,木偶似的天王从来不敢吐出半个“不”字。要是事情稍不顺心,他就借天父下凡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压制整治洪秀全。杨秀清对洪秀全如此,而对其他人等,就更不在话下了。同为上帝之子的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虽为朝中第三、四号人物,见了杨秀清也要行下跪礼。他曾借机杖责韦昌辉四十大板;惩处顶天侯秦日纲、佐天侯陈承瑢、卫国侯黄玉昆,分别杖责一百、二百、三百大板;天官正丞相曾水源、东王府吏部尚书李寿春被人告密,说他们俩在东王重病期间无动于衷,杨秀清大怒,以“欺天欺东王”罪名向其“推出斩首示众”。

尽管飞扬跋扈到了极点,但杨秀清不得不借助洪秀全的天王权威与笼罩在头顶的神圣光环。他想篡夺天王之位,又恐众人不服,便逼洪秀全亲口封他万岁:“东王打江山,亦当是万岁。”“东王即万岁,世子亦便是万岁,且世代皆万岁。”在确定了赐封万岁的日期之后,杨秀清便得意忘形地忙着准备登极加冕礼去了。

杨秀清实在是低估了洪秀全的能量与能力,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为所欲为,对方会作何反应,也就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真可谓利令智昏,一叶障目。

洪秀全从小个性刚烈,且自视其高,当他成为上帝教领袖之后,锋芒变得内敛了。对杨秀清一再隐忍,哪怕以天父名义欲杖责四十大板,他也忍了。当杨秀清将他的忍耐视作无能,直逼权力峰巅之时,洪秀全再也忍不下去了。非不能也,乃不为也。洪秀全并非一般读物描写的那样昏庸无能,他的活动能力、政治魄力、组织才华、军事才干,特别是宣传鼓动方面,都远非一般人才所能比拟。只是他一心一意扮演宗教领袖这一角色,忽略了其他方面的发展,将权力完全下放给杨秀清不管不问。一旦决定采取行动之后,洪秀全便以快刀斩乱麻的决断,全身焕发出特有的活力与能量,借助韦昌辉之手,向毫无防备的杨秀清祭起了锋利的屠刀。

战刀闪过,一片血光。只是这鲜血,不是来自敌对阵营,而是同一战壕的太平军将士。

洪秀全下令将杨秀清的首级悬挂示众,称其“窃据神器,妄称万岁,已遭天殛”。也不知杨秀清被韦昌辉手持天王洪秀全诏书被诛杀的最后时刻,是否有过忏悔与醒悟。首恶一旦惩处,洪秀全便想到此为止。没想到韦昌辉为泄私愤,同时担心报复,竟将杨秀清亲属及旧部两万多人全部诛杀。这两万多人都是从金田起义之时,便一直追随天王转战南北,身经百战的两广老兄弟、高层官员,是太平天国最为忠诚的将士、人才。有人做过统计,约有十分之八九的太平天国精英死于这次内讧。他们没有倒在疆场,却无辜地惨死于自己人之手,那一颗颗滴血头颅,在血泊中滚动着发出凄厉而无声的呼号。

天京事变因韦昌辉的私心膨胀与惩处过度,使得洪秀全一时间难以控制事态发展,局面差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东王已死,另外两王也反目为仇,韦昌辉下令将石达开满门老幼全部抄斩之后,又以武力围攻天王府,逼迫洪秀全诛杀石达开,其丧心病狂比杨秀清有过之而无不及。内讧步步升级,洪秀全再次忍无可忍,只得下令讨韦。韦昌辉伏诛,事变并未结束。后石达开回朝主政,为防类似杨秀清独揽朝纲、尾大不掉的局面出现,洪秀全封长兄洪仁发为安王、次兄洪仁达为福王予以牵制。石达开时时受掣,无法施展手脚,不禁十分生气。他与洪秀全虽没有闹到翻脸的程度,但不信任的种子已然埋下,为求自保,只得悄然离京出走,并带走了几十万精锐将士,使得太平天国军力骤减,国力衰疲。为此,洪秀全不得不革去两位王兄爵位,以召回石达开及其部众。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论洪秀全如何许诺一再抛出橄榄枝,石达开直至兵败大渡河被俘处死,也未能回心转意。

尽管敌对势力不断围剿,但最致命的打击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不断升级的内讧,太平天国由此元气大伤。

以天京事变为转折,太平天国由盛转衰,进入后期,直至覆亡。

天京事变之后,太平天国内部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神与信仰危机。天兄天弟相互残杀,这对上帝教过去的宣传而言,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于是,一首“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长毛非正主,依旧让咸丰”的打油诗在太平天国内部广为流传,使得军心、民心大为动摇。

太平天国之所以势如破竹,就在于上帝教信仰,在于军心、民心的稳定,大家铆足了劲,拼死效力,要在地上建立一个理想的人间天堂。信仰一失,军心开始涣散,太平军再也没有过去铁的纪律,也少有打硬仗恶仗的精气神韵,从高级将领到普通士兵,投降敌军成了“家常便饭”。

太平天国最初所封六王,冯云山、萧朝贵战死,杨秀清、韦昌辉死于内争,石达开被俘处死,唯余洪秀全一人“硕果仅存”。这时的洪秀全,真的产生了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情绪败坏到了极点,精神郁闷不堪,一时难有振作之象。

正在这时,上帝教的早期创始人之一,洪秀全堂弟洪仁玕从香港来到南京。

洪仁玕于1848年因故与洪秀全分别,没能在广西发动会众,也没有亲自参加太平天国起义,但他一直关注着太平天国的发展。1854年取道上海欲往天京未果,直到五年之后的1859年4月22日,历经十个月辗转跋涉,终于如愿以偿。

洪秀全见到阔别十年的族弟,在经过一番倾心交谈与暗中考查之后,发现他见多识广、知识渊博、非同一般。加上难得的亲情、友情,于是,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心境也变得亮堂起来,决心委以重任,依托他的才华大干一番,力挽狂澜,拯救太平天国之危局。

半个月后,洪秀全便拜洪仁玕为军师及总理朝政的首辅,并一改削去安王、福王王爵后“永不封王”的决定,封洪仁玕为“开朝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

洪仁玕在英国殖民地香港生活近十年,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对真正意义上的民主自由有着深刻了解,比长期呆在“屋内”的那些所谓天才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被外籍人士称为“是一个有识见的人”,“最开通的中国人”。洪仁玕走马上任,果然不负天王厚望,显示出卓越的政治才能。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在短时期内就将涣散的人心重新凝聚在一起,加之涌现出了陈玉成、李秀成这样的优秀军事将领,很快就扭转了天京事变后的被动局面,出现了乱后重建的中兴气象。

洪仁玕长期为后世所称道的,是他留下的一部近万言的《资政新篇》。如果说《天朝田亩制度》带有浓厚的封建、空想色彩,那么《资政新篇》则体现出前所未有的资产阶级新风俗、新道德、新习惯,代表了近代中国改革的理论高峰与突出成就。洪仁玕强调改革变通,提倡引进西方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向国人介绍世界各国情况,主张与其他国家自由贸易、平等交往,提出兴办交通、开办银行、发展工业、奖励开矿等一系列涉及经济、政治、外交、思想、文化等方面的新政策。《资政新篇》虽然因太平天国后期长期处于动荡不安的战争状态而无法贯彻执行,但它在中国农民起义史上显得相当另类而极其闪光,正因为诞生了这部有着不可忽视的进步意义,对后世的启示永远也不会过时的纲领性文件,太平天国在我们眼里才不至于显得过于灰暗而绝望。

然而,洪秀全本人、太平军将士以及太平天国那与生俱来的先天性、本质性缺陷,决定了后期难有大的作为、转变与起色,所谓乱后中兴,不过回光返照的假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