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两天前。
三月的陇川大地,春意姗姗来迟。远处黑黝黝的群山夹杂着残雪绵延起伏,显得分外单调苍凉。来自西北的刺骨寒风不时卷起漫天黄土,将世界涂抹成一片苍黄,隔三五步就见不着人影。临沧客栈破败的酒旗在风里极力挣扎,仿佛随时可能被风撕扯成碎片席卷而去。
四十里铺位于白马皇朝的交通要道上,宽达五十步的驰道与贯穿帝国北部的沧水在这里初次交会。现在沧水只有齐腰深,清澈温婉得就像未出阁的女子,但到了夏秋两季,冰雪消融,水量暴涨,它马上摇身一变成为粗野的乡村泼妇,可以轻松托举起数百料大船。而沿着这条宽阔平坦的驰道,帝京、申州乃至江南岐、善二州的军械粮秣可以源源不断运送到西北穹州,而穹州和塞外的土产名马皮毛、玉石珠宝等也可以由此运达大江南北、中原各地,满足世家巨贾的旺盛需求。
临沧客栈是四十里铺唯一的酒肆、饭馆兼旅店,从它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它紧挨着沧水,而且正对着驰道。平常这个时候,打尖住店、喝水喂马的早把店里挤得满满当当,掌柜伙计都忙得打跌。今天天气不好,几乎没人出门,店里生意也寡淡得跟水一样,整个客栈冷冷清清。
肥胖的掌柜站在店门口,回头看看大堂里寥寥无几的客人,又愁眉苦脸打量几眼发黄的天空,忍不住摇头叹息道:“人黄有痹,天黄有雨啊!这狗日的天气真是——唉!”
“掌柜的,瞧你这短短一会儿都出去七八趟了!这飞沙走石的眼瞧着要下雨,哪有什么行人?过来陪我喝几杯酒吧,一个人喝酒挺没意思的。等会儿我多给你酒钱就是!”堂中一个穿着锦衣华服、脸上总是挂着和善微笑的青年人招呼道。
听说有人愿意多给酒钱,掌柜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弓着腰凑了过去:“啊呀客官,这怎么好意思?小二,送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来,不用记账!”
青年摇摇头:“掌柜不用客气,你们也是小本经营,在这荒郊野外的赚点钱不容易,还是记账吧!”
掌柜笑得更加欢实,吃了几杯酒才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敢问您这是要去穹州,还是去申州?如果是去穹州,您这一个人的可得多加小心,最好和商帮或官府的车队一道走,千万别落单,否则这一路黄沙漫天、马匪横行的……”
青年皱了皱眉头,依然笑容满面地答道:“有劳掌柜美意,只是在下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个人。”
但凡能在路边开店做生意的主儿,无一不是察言观色的高手。掌柜一见青年皱眉就知道人家是不想透露行踪,恼怒自己多嘴,当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臭嘴,喝了点酒就没个把门的!既然公子您有贵客,那小老儿还是去门口站着吧,免得怠慢了客人!”
“不用,客人已经来了!”
说着青年站起身,脸上和善的笑容更加亲切几分,快步迎上前几步:“小师弟,没想到您还真来了!快坐、快坐,自从师父辞世以后,咱们师兄弟就星散流离天各一方,转眼已有两三年时间没见了吧?瞧您这风尘仆仆的,肯定没少吃苦,今天师兄做东,一定好好乐呵乐呵。掌柜的,有拿手好菜尽管炒了端来。对了,我这小师弟口味比较淡,记得千万少放盐啊!”
“好嘞!二位客官请稍等!”
掌柜马上高声应道,后退几步才偷觑了门口新来的客人一眼。只见来人大约二十三四岁模样,穿着普通的黑色棉袍,板着一张谁都欠他五百吊的死人脸,相貌倒也寻常,唯独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黑白分明,仿佛可以轻易窥破别人心底的阴私。更奇的是,他手持一柄两人高的幡旗,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仔细看时,两边还有一副小字对联:
一笔如刀,劈开昆山分石玉;
双瞳似电,观透沧海辨鱼龙。
端的是霸气十足。掌柜暗暗摇头:如果持幡之人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没准儿真能忽悠到不少乡野村夫。可持幡之人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那就多少有点滑稽了,谁会找这样的人算命?难怪那个总是微笑的师兄说他没少吃苦!
要说掌柜也是阅人无数,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平常看人极准,无奈何终究还是凡眼肉胎,无法勘破对面这尊大神的行藏。真正识货的要是看见这张死人脸,绝对马上双膝跪地抱住大腿,哭着喊着求他给自己算上一卦。因为此人乃鬼谷八骏之“挟翼”、上代鬼谷钜子楚权舆的爱徒经量力,号称尽得卜算之秘,可以断出天下吉凶、算尽人间祸福。更有传言,他就是当代鬼谷钜子。
至于那个总是满脸笑容的青年,则是鬼谷八骏之“超影”萧量简,最擅长机变权谋、折冲樽俎。
经量力见到萧量简依旧板着一张死人脸,把手中幡旗斜靠在墙上,转过身冷冷问道:“不知师兄千里传讯,找我有何贵干?”
“没什么事情咱们师兄弟就不能聚聚?话说当年咱们在鬼谷求学的时候可是关系最好的,这几年不见,我着实想得紧!”萧量简拉着经量力走到桌边坐下,才继续说道:“对了,十年前师父夜观天象,见西北穹州分野有赤气升腾,四周星坠如雨,紫微帝星为之摇动黯淡,推算当有潜龙出世。所以临终前他一直在寻找,他过世后又由你接替。转眼已历数载寒暑,不知师弟打探到什么确切消息没有?”
“没有!”经量力干巴巴地回答道。
“那您打算就这么一直找下去?”
“当然!”
萧量简苦笑着摇摇头:“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个道理愚兄懂。自空桐皇朝宣武帝罢黜百家,独尊王道之后,我们鬼谷派处处受到皇室和王道派打压,一直想通过辅佐潜龙,把我派实力恢复到当日黑衣皇朝时的极盛,这个道理愚兄也懂。只是天意自古高难问,难道师弟你就打算效法历代钜子,把毕生精力和门派希望全都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上?”
“不然呢?”
萧量简端起酒盏敬了经量力一杯:“咱们鬼谷一派是在第十六代钜子都先河手上失掉国学地位的吧?按照辈分来算,‘阴阳柔刚,开阖弛张,守司门户,审察贤良,度权量能,校其短长’,到我们‘量’字辈已经经历18代钜子、3个皇朝、近1000年的努力,结果呢?
“愚兄这几年抽空分析了我派苏在秦、张天仪、鲁地连等钜子在黑衣皇朝时的言行举止,以及王道派在空桐皇朝突然崛起的根本原因,发现要想在朝堂站稳脚跟并非只有辅佐潜龙一条路,——事实上,辅佐潜龙是达成目标最艰险、最崎岖、最飘渺、最漫长的那条路,只不过因为投入小、回报高,加上空桐皇朝覆亡在即,才被都先河之后的几位钜子选为复兴之法,一直因循至今。
“如果咱们抛弃成见冷静思考的话,不难察觉世间之事其实殊途同归。所谓‘条条大路通帝京’,最直接、最宽敞的无疑是眼前这条驰道,而对于我们鬼谷一派来说,则是效法苏在秦、张天仪、鲁地连等前辈钜子,运筹帷幄,折冲樽俎,言辞利口,倾动人主,然后取卿相之位,立回天之功,成千古之名,复教派之荣!”
经量力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死人脸首次露出表情:“怎么,萧师兄打算到朝廷里效力?”
萧量简“嘭”地放下酒盏,重重点了点头:“不错!我等师兄弟八人被师父誉为数百年不出之奇才,其中不乏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之辈,咱们两人暂且不说,像‘绝地’方量才师兄、‘奔霄’顾量衷师弟、‘踰辉’卢量功师弟等,或是斩将夺旗的猛士,或是一步十计的智者,或是辩才无双的说客,凭借大家的才智,博功名易如反掌,取青紫如拾草芥。咱们兄弟携手同心,在庙堂上各施所能,养精蓄锐,厚积薄发,二十年后与王道派一较高下,未尝不可立鬼谷一派为国学。倘若像以前的钜子、八骏一样流连江湖,潜伏于草莽之中,老死于户牖之下,于己身、于门派究竟有何益处?”
经量力终于不再一个一个往外蹦词儿:“萧师兄雄才大略,有意另辟蹊径,在庙堂与王道派一决雌雄,立我鬼谷一派于国学,诚千百年来未有之壮举。小弟佩服、佩服!只是白马皇朝自高祖建号定鼎以来,历十三世、十五帝,已有二百五十余年,三九之厄近在眉睫,而且恰逢红羊大劫,明智之人避之唯恐不及,为何师兄还要去朝廷里凑这个热闹?”
“三九之厄”在白马皇朝可谓路人皆知。
据说当初高祖陆白义称帝之后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地上生出三棵韭菜,韭菜越长越高,一直长到了天上。醒来就让睡在边上的马皇后给他解梦。马皇后文化程度不高,随口答道:“三九(韭)二十七,莫非预示我白马皇朝享世270年?”
高祖陆白义点点头:“270年足矣!”
第二天陆白义又把这个怪梦说给丞相安期生听,谁知安期生顿足大呼可惜:“地上生韭,高与天齐,乃是地久(韭)天长之意,寓意我白马皇朝当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现经娘娘解梦,陛下金口,看来也只能270年了!”陆白义听罢也是懊恼不已,但已于事无补。
传言不知从何而来,但高祖陆白义在世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皇室从未出面辟谣过。或许在那个时候看来,270年太过遥远,而且享世270年的皇朝在历朝历代中已经算是中寿以上,皇室听到这样的传言欢喜犹恐不及,谁会出来辟谣?甚至有人怀疑,这个传言本身就是高祖陆白义本人编造出来的。
转眼二百五十年过去,昔日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俨然成为套在白马皇朝脖子上的绞索。尽管白马皇室从三四十年前开始就一再辟谣,声称纯属无稽之谈,从王道派国师、大贤,到乡里的士绅、读书人也再三强调“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大多数民众对此还是深信不疑。
至于红羊劫,则是另外一个传言。
有人统计过从上古金乌皇朝到当下白马皇朝这两千年间发生的大事,发现每逢丙午、丁未之年,社稷必有祸患。天干“丙”“丁”和地支“午”在阴阳五行里都属火,为红色,而地支“未”在生肖上是羊,每六十年出现一次的丙午、丁未之灾便被称为“红羊劫”。
如今三九之厄恰逢红羊大劫,确实让人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