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挥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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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石桥缔约

马尕娃骑在一匹未成年的飞骥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不远处监视己方的金鸡寨孩儿军黑旗第三哨。不过他的小伙伴们就没他那么沉着冷静了,一个个战战兢兢东张西望,唯恐金鸡寨的孩儿兵从哪里突然杀出来。这种事情在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尤其那个叫唐虞舜的禹族崽子,心思狡诈,奸计百出,简直坏透了,估计他撒泡尿在沧水里,都能毒翻上下游二十里內所有鱼鳖虾蟹!

毕仁才屁股下面好像有根刺儿,不停在鞍鞯上扭来扭去,胯下那匹年老体衰的母飞骥被他折腾得哀鸣不已:“马尕娃,你说禹族的小崽子会见咱们吗?”

“会的!”马尕娃简单而笃定地回答道。

“可我觉得就算他们能见咱们,也肯定不会答应咱们的!”

马尕娃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会不会答应,总得试过才知道。就算他们不答应,难道情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哼!就算答应了又能怎样?禹族人的饭吃不得,话更听不得,这可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毕仁才说着用力甩了甩手里的鞭子,吓得胯下飞骥左右趔趄,差点把他扔下去。他不禁破口大骂道:“畜生,就算你听不懂人话,难道还看不出什么是好意、什么是歹意吗?”

如此浅显的指桑骂槐,连白痴都能听出来,何况作为首领的马尕娃?

马尕娃脸色微变,顺着话头说道:“是啊,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能听懂人话,照样还是听不懂道理,哪能分得清别人是好意还是歹意?仁才,我可说得不是你!刚才你说老辈人传下的规矩,老辈人还说信奉折密野教义者要杀光异教徒呢,你怎么不去杀呀?”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杀光所有异教徒,尤其是那群禹族小崽子!”毕仁才咬牙切齿地说道。

马尕娃冷笑道:“那你首先得过得了眼下这关,然后在杀异教徒之前,确保自己不被他们杀死!要是光凭嘴巴说说就能实现宏愿,早在无上上主那会儿就该天下归信我折密野教,建立福乐家邦、人间天堂了,哪还轮到你什么事?”

“席巴,一切磨难皆是无上上主的意欲!”毕仁才念了句经文,然后厉声质问道:“马尕娃,你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敢质疑无上上主的裁定,难道你想离经叛教吗?”

骑着瘸腿飞骥一直跟在后面没有说话的董双喜此时赶紧上前劝道:“毕教长,首领不过就事论事、随便说说而已,岂能随便冠以离经叛教的罪名?那可是要处以棍刑的!无上上主是仁慈的,咱们折密野教可没有兄弟相残、坑害手足的事儿,你说对吧?难不成毕教长你要陷兄弟于危难之中?”

毕仁才却不肯松口:“咱们折密野教是没有兄弟相残、坑害手足的事儿,可要是离经叛教,别说手足兄弟,就算亲生父母、自家儿女,举刀时也丝毫不会手软!”

马尕娃对毕仁才的威胁浑不在意,忽然举鞭道:“你们看,金鸡寨派人来了!”

众人闻言急忙抬头望去,毕仁才也顾不上责难,只见三四个十多岁的少年一路烟尘跑了过来,领头是个矮矮胖胖的家伙,见面气还没喘匀便瞪着马尕娃道:“马尕娃,你想见我们最高司令官?我们最高司令官准了,跟我来吧!”

就算听了一万遍,毕仁才还是忍不住想问:最高司令官是什么鬼?禹族小崽子以前不都是管自家首领叫太尉的么?

马尕娃沉稳地点点头:“是我想见你们的最高司令官,麻烦你在前头带路!”

贺绝瞟了他们胯下三匹飞骥一眼,不算好意地提醒道:“你们最好下来牵着你们的飞骥!万一飞骥惊了,踩了我们的青黍,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毕仁才冷笑道:“禹族小崽子,我们乌里且(折密野教徒自称)跟你们这些异教徒有什么情面可讲?别自作多情!”

贺绝神色不动地回击道:“正因为没有情面可讲,所以我才提醒你们下来牵着飞骥。免得踩了青黍,我们要留下飞骥赔偿的时候,你们到处嗷嗷叫唤!不过就你这匹飞骥,老得路都走不动了,估计只能杀了吃肉。话说我还没吃过飞骥的肉呢,你们知道是什么味道吗?”

折密野教徒只吃他们养的游羚肉。飞骥对他们来说是朋友,可以骑乘、可以鞭挞,但绝不能食用,否则就是亵渎,这是无上上主的垂训。贺绝问他们飞骥肉是什么味道,无疑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和挑衅,所以毕仁才等人马上鼓噪起来。

马尕娃一举手:“别吵!我们下来牵着就行。”

马尕娃在这些人中威信颇高,话音刚落,众人便牢牢闭上嘴巴,董双喜也翻身下马,就算毕仁才不愿意也只能随大流,嘴里却不肯服输,低声嘟囔道:“下贱子,我就知道你是没胆的怂货!”

他声音不高,但周围的人基本上都能听见,包括马尕娃。马尕娃身边几个亲信都勃然变色,只待马尕娃一声令下,便欲拥上去把他暴打一顿,管他是不是部落里最具权威的毕教长的老儿子。然而马尕娃却恍若未闻,正好奇地打量着金鸡寨周边的一草一木。

禹族人真是勤劳!才刚刚开春,土地尚未完全开冻,就有不少农夫趁着昨天的暴雨在无闾河两岸平整田地、拔草施肥,开始了一年的辛勤劳作。巨大的水车矗立在无闾河畔,缓慢但坚定地转着,卷起浑浊的河水扬进四通八达的沟渠中,滋润着禹族人开辟出的每块田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勤春早的缘故,越是靠近金鸡寨,地面上绿意愈浓,越冬的青黍已然开始返青,田头沟边野草也兴扑扑地伸出第一片嫩叶,甚至某些向阳的地方,紫花苜蓿已经生出柔嫩的枝蔓。但距离金鸡寨只有十多里的苦水塬,此刻却没有半点春天的迹象。

吃了一冬天干草的飞骥猛然闻到嫩草和紫花苜蓿的新鲜味道,一个个都赖着不走,蹄子不停地刨地,晃着脑袋直打响鼻。要不是贺绝早前提醒他们下马牵好,说不定现在这几匹飞骥就跑到青黍田里大快朵颐,为禹族人白白贡献一堆肉食了。

“这些水车真是你们最高司令官发明的?”马尕娃一边拽着坐骑一边指着水车问道。

“当然!”贺绝一脸骄傲,“我们最高司令官可是天生星宿下凡,世间的事就没有他不会的,以后肯定能进京考进士、中状元、当宰相、做太尉。所以你们识趣的话尽早离咱们金鸡寨远远的,免得将来他一生气,提兵灭了你们苦水塬!”

“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们金鸡寨连个识文断字的人都没有,还想进京考状元?你是昨晚睡觉到现在还没醒吧?”毕仁才冷嘲热讽道。

确实,想考进士首先你得识字,连教你识字的人都没有,怎么考进士?识字又不是天赋技能!苦水塬的娃子们顿时捧腹大笑,贺绝却梗着脖子说道:“这可是白露镇上李相师说的,你们不信就拉倒,当时候可别后悔!”

“李相师那张破嘴你也信?他还说马尕娃能当大将军呢!”毕仁才挖苦道。

贺绝看了一眼马尕娃,发现他没有半点当大将军的王八之气,就没有再辩解下去,但他对自家最高司令官能够考进士、中状元、当宰相、做太尉依旧笃信不疑。

说话间,马尕娃一干人等在越来越多的金鸡寨孩儿军护送下来到寨北石桥,就看见一个衣着整洁、眉清目秀的男孩负手站在石桥中间,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半大少年,不远处金鸡寨的孩儿军手执荆棘杆儿排成笔直的八列,在料峭的春风里纹丝不动。——显然当头的这个男孩就是孩儿军口中的最高司令官唐虞舜。

马尕娃在看唐虞舜,唐虞舜也在看他。

平日里大家见面,不是鸡飞狗跳的你追我赶,就是极力表达自己想和对方女性直系亲属发生超友谊关系的强烈意愿,像这样平静的对视还是第一次。

马尕娃瘦瘦黑黑,个子比同龄人略高,破旧的羊皮袄挂着他身上有着摇摇欲坠的感觉,偏偏他还故意敞开怀,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怕冷,还是为了有意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反正像他这种中二年纪,干出任何超出人类正常思考范围的事情都很正常。

他穿的棉裤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反正现在只能看到磨得锃亮的油黑外壳,甚至大腿内侧磨出的棉絮都是灰黑色。脚上不知什么材质的皮靴已经开线,露出小半个脚掌。传闻他父母在他3岁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此后一直跟着他又老又聋的爷爷过活,靠着给村里有钱人家放牧游羚、收割牧草勉强维生。尽管家世如此悲惨、衣着如此破烂流丢,但马尕娃依然从容自信,没有半点自卑和阴暗,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大度。

马尕娃走到近前,以手抚胸朝唐虞舜微鞠一躬:“愿无上上主赐福于你!老早我就听过你的大名,可一直没机会见面,谢谢你慷慨应允我鲁莽的求见,并让我如愿以偿。”

唐虞舜也抱拳道:“马兄客气了!我对你也是闻名已久,听说你有事找我,立马丢下手里的事情赶了过来。只是不知道马兄有什么指教?”见面纯粹就是好奇,跟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实在没什么好扯淡的,不如直接开门见山,聊完了还能回去再补一觉。

“我知道我即将要说的事情有些太过无理,但恳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马尕娃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唐兄弟应该知道,去年雪下得特别早,九月间就下了场齐膝深的鹅毛大雪,把草场上的牧草和田里种的苜蓿全都捂了,虽然我们冒雪极力抢收,却依然没有准备足够牲口过冬的口粮。好不容易熬到二月里,以为草场马上就要长出新草,谁知又来了场倒春寒,彻底断了我们的指望!

“现在苦水塬每家每户每天都有大批饿死的飞骥和游羚,这要是等新草长出来,估计苦水塬也没几头能喘气的牲口了!虽说我们苦水塬和金鸡寨有些仇隙,但大家毕竟是近邻,你们禹族人不也经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何况这么些年来北方发生兵灾战乱,哪次不是我们苦水塬首当其冲?所以我今天厚着脸皮想请唐兄弟帮个忙,救救我们苦水塬!”

出乎马尕娃的意料,唐虞舜不仅没有当场发飙,甚至连疾言厉色都没有,只是淡淡问道:“怎么帮?”

“很简单,就让我们苦水塬的人进来割些野菜野草什么的回去喂牲口,勉强撑到新草出来就行!”马尕娃急忙说道,“唐兄弟你放心,我们可以向无上上主发誓,绝不动你们寨子一棵青黍!故意毁坏你们青黍并有真凭实据者,一切任由你们处置!怎么样?”

“那条件呢?”

“什么条件?”马尕娃有点跟不上唐虞舜的节奏。

唐虞舜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帮你们这个忙的话,能得到什么好处?虽然我们禹族人有乐于助人的光荣传统,但我却不能当做好事只留在日记里的呼延雷锋,毕竟金鸡寨和苦水塬是多年仇敌,总不可能就这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吧?何况我也需要一些东西向那群小混蛋证明,我帮你们不是叛族资敌,而是简单的利益交换!”

“你想要什么?”马尕娃反问。

金鸡寨又不是什么善堂,凭什么答应帮忙?所以在他来之前已经洗干净脖子等着唐虞舜一刀宰下。——不过他的脖子黑乎乎的,貌似没洗干净。

唐虞舜笑道:“既然马兄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的条件是三公三母共计六匹一岁口的飞骥,再加上六条刚出生尚未认主的纯种狼狗。怎么样,不算过分吧?”

索要飞骥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纯种狼狗则纯属唐虞舜的个人爱好。苦水塬人在草原上放牧,牧羊犬是他们最得力的住手,尤其是与草原上野狼杂交后生出的纯种狼狗,既有牧羊犬聪明温顺的一面,又有野狼狠厉野性的一面,实在是杀人放火、居家旅行的必备利器,唐虞舜垂涎已久。

“这还算不过分?不过是割你们几筐没用的野草而已,居然敢要我们六匹飞骥、六条纯种狼狗,你这简直就是讹诈!”马尕娃大叫道。

“错,我这不是讹诈,应该叫趁火打劫!”唐虞舜笑眯眯地纠正道,“你刚才不是说现在苦水塬每家每户每天都有大批饿死的飞骥么?反正饿死的飞骥对你们来说也是用处不大,与其眼睁睁看着它们饿死,不如干脆转手给我们做个人情。至于野草,也不能说没用吧?对我们金鸡寨来说,新春的野菜野草可是肥貘的最爱;而对你们苦水塬来说,飞骥和游羚有此一口则生、无此一口则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那你开价也太狠了!”马尕娃说话时都是咬牙切齿。

“关键是机会实在难得啊!有这么好趁火打劫的机会,如果是你,你会不狠狠咬上一口?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唐虞舜看着无闾河日渐丰盈的水量,淡淡地说道:“这样吧,看在你马尕娃的面子上,一岁口的飞骥只要一公三母共计四匹,刚出生尚未认主的纯种狼狗也只要四条,到时候我再偷偷给你们点青黍秸秆,让你们熬到新草出来。你要是还觉得不行的话,那咱们就一拍两散,我且站在桥上观风景,看你们如何度过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

马尕娃权衡再三,才点点头道:“好!不过你们每天得给我们20筐青黍秸秆,反正对于你们来说秸秆也就只能烧烧火!”

“15筐吧!我怕偷得太多,寨子里的人会有意见!”

“好,那咱们击掌为誓。如有违背,祖父灵魂不得飞升,坠入地狱日受煎熬!”

“好。皦日在上,河水在下,今击掌为誓,以志不悔。如有违者,有如此日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