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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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下卷(13)

先生说:“你看看,天地之间,什么才是天地的核心呢?”

那人回话说:“我曾经听说过人是天地的核心。”

先生又说:“那人的心是什么呢?”

说:“只是一个灵明罢了。”

先生说:“由此可以看出,充满天地之间的,只有这个灵明了。人只因为外在的形体,把自己跟其他一切事物都隔离开了。我的灵明就是天地间鬼神的主宰。如果上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又会去仰视它的高大呢?如果大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又会去俯视它的深厚呢?鬼神如果没有我的灵明,谁又去分辨它的吉凶福祸呢?天地鬼神万物,如果离开了我的灵魂,也就没有所谓的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如果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同样也就不会存在了。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怎么能把它们间隔开来呢?”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长久长在,为什么一旦没有我的灵明,它们就不存在了呢?”

先生说:“现在你去看那些消逝了的人,他们的灵明都已经消散了,他们的天地鬼神万物还会在哪里呢?”

【原文】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

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译文】

先生启程去征讨思恩、田州,钱德洪和王汝中送他一直送到严滩。王汝中向先生请教佛教实相、幻相的问题。

先生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相。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想。”

王汝中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想,是从本体上来谈功夫的;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相,是从功夫上来说本体的。”

先生对王汝中的看法表示赞同。那时,钱德洪还不是很了解,经过了很多年的用功思考,他才相信本体和功夫是一体的。但是,先生当时只是因为王汝中问话而偶然谈到的。如果我们儒家要开导别人,也未必一定要引用它。

【原文】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译文】

曾经有一次,德洪看到先生送两三位老先生出门后,回来坐在长廊里,面容似乎有忧色。德洪便上前去询问是怎么回事。先生说:“刚刚我和几位老人谈到我的良知学说,真的像圆孔和方榫一样格格不入。这个圣道就像大路一样平坦,世俗的儒生往往是自己让它荒芜阻塞了,最终陷入荆棘丛中却不知道悔改,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德洪在这之后对朋友们说:“先生教育他人,不管对方是不是老朽,都具有一颗仁人怜物的心啊!”

【原文】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译文】

先生说:“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傲字。子女如果傲慢就必然不孝顺;臣子们如果傲慢就必然不忠心;父亲如果傲慢就必然不会慈爱;朋友如果傲慢就必然不讲信用。于是,象与丹朱都不贤明,也只是因为傲慢,便了结了自己的一生。你们每个人要经常体会这一点。人心本来就是天然的理,精明纯净,没有丝毫的沾染,只是因为有一个‘无我’罢了。心里千万不能‘有我’,有了就是傲慢。古代圣贤有很多优点,也只是‘无我’罢了。‘无我’自然能做到谦虚谨慎。谦谨是众善的基础,傲慢则是一切罪恶的魁首。”

【原文】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译文】

先生说:“这个道实际上是很简单易行的,也十分微妙。孔子曾经说过:‘其如示诸掌乎。’人的手掌,有哪一天会看不到呢?但是如果被问起他的手掌上有多少纹理,他就不得而知了。这就像我说的良知二字,讲了就明白,谁又会不知道呢?但如果要他真正去理解,又有谁能够做到呢?”

有人于是问:“良知似乎是没有方向、没有形状的,所以最难捉摸。”

先生说:“良知就如同《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这良知怎么能捉摸得到呢?把良知看透了就是圣人了。”

【原文】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译文】

有人问:“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那么圣人是真的期盼他的学生们来帮助他吗?”

先生说:“这也是实话。这个道本来就是没有尽头的,存有疑问越多,就越能彰显出它的妙处来。圣人的言论原来是很周全的,然而有问题的人心里充满了疑惑,圣人被他一问,便能发挥得更加神奇精妙了。但是,像颜回那样闻一知十,心里对任何东西都了然于胸的人,怎么会发问呢?所以圣人也只能寂然不动,没有什么可以发挥,因此孔子说这是‘非助’。”

【原文】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译文】

邹谦之曾经对钱德洪说:“舒国裳曾经拿着一张纸,请先生给他写《孟子》里‘拱把之桐梓’一章。当先生写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的时候,回过头来笑着说:‘国裳读书,还中过状元来着,难道他是真的不明白怎么修身吗?只是他仍需要背诵这一章来警戒自己。’一时间,在座的各位朋友都警醒起来。”

辗转刊行钱德洪跋

【原文】

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

继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居吴时,将与《文录》并刻矣。适以忧去,未遂。当是时也,四方讲学日众,师门宗旨既明,若无事于赘刻者。故不复萦念。

去年,同门曾子才汉得洪手抄,复傍为采辑,名曰《遗言》,以刻行于荆。洪读之,觉当时采录未精,乃为删其重复,削去芜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传习续录》,复刻于宁国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来游蕲,沈君思畏曰:“师门之教久行于四方,而独未及于蕲。蕲之士得读《遗言》,若亲自去夫子之教。指见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唯恐传习之不博,而未以重复之为繁也。请裒①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师门致知格物之旨,开示来学,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唯以实体得。故吾师终日言是而不惮其烦,学者终日听是而不厌其数。盖指示专一,则体悟日精,几迎于言前,神发于言外,感遇之诚也。

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乃复取逸稿,采其语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响不真,与《文录》既载者,皆削之。并易中卷为问答语,以付黄梅尹张君增刻之。庶几读者不以知解承而唯以实体得,则无疑于是录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门人钱德洪拜书于蕲之崇正书院。

【注释】

①裒:收集、聚集。

【译文】

明嘉靖七年(1528年)的冬天,我和王汝中到广信,去办理先生的丧事,向同门的师友们发送了讣告,并且约定在三年之内收录先生的遗言。

在那之后,同学们都把他们各自做好的记录陆陆续续寄了过来。我挑了当中一些比较合乎先生思想的,又加上了我自己的记录,一共有若干条。在吴(今江苏省苏州市)的时候,我把这些和《文录》一起刻印出来。但是当时正好赶上我回家守丧,所以并没有成功。那时,四处讲学的人一天天增多,先生学问的宗旨已经昌明了,因此没有必要再作刻印了。于是我也不再去考虑这件事了。

去年的时候,曾才汉先生得到了我的手抄本,还从别的地方收集整理,并且取名叫《遗言》,随后在荆州刊刻发行了。我读了《遗言》,认为他的采录还不够精确,所以就删除了重复繁杂的部分,只存留了它原本的三分之一,并且命名它为《传习续录》,在安徽宁国的水西精舍刻印了。

今年的夏天,我到湖北蕲春去游历,沈思畏说:“先生的学说已经在天下流传很久了,只是还没有传播到这里。蕲春的学子们读了《遗言》后,都像亲自得到了先生的教诲。指导他们见到了良知,就像是重新看到了太阳和月亮的光辉。他们并不会因为其中的复杂而感到累赘,只是担心《遗言》收录得不够全面,所以还要劳烦您把散失的部分都增加进去,您觉得怎么样?”于是我就答应了。先生致知格物的主张,疏导了学者们,学者们亲自去研修学习,默默领悟,不敢只从知识上去理解传承先生的学说,而是在实体上力求有所收获。于是,先生一整天不厌其烦地强调格物致知,学生们也整日不厌其烦地听着。由于先生的指点专一,学生们也就领悟得更加精确了。先生还没有讲到呢,弟子就已经明白要讲什么了,也就是说,学生早就已经心领神会了,这样就充分感觉到了教学双方的诚心。

现在先生逝世还不到三纪(一纪十二年),但他老人家的格言和宗旨都已经慢慢暗淡了,这难道不是因为弟子们身体力行得不够,太多空谈大话造成的结果吗?因为弟子们没有统一目标,所以先生的学说也不能得以宣扬。于是我又收集了一些未刊录的内容,选择其中与先生学说不相违背的,编成了一卷。对于那些真伪难辨的内容和《文录》已经刊刻过的,就删去了。随后我把中卷改成了问答的形式,交给黄梅县令张先生,让他增刻发行。希望读者不仅仅从文章的解释上来延承这本书,而要注重在切身实践中体会领悟先生的学说。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怀疑这本书的价值了。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夏四月,弟子钱德洪谨跋于蕲春崇正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