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黄以方问先生:“您的关于格物的学说,是不是把《中庸》里的‘慎独’、《孟子》里的‘集义’、《论语》里的‘集义’‘博约’等学说,都总结成了格物呢?”
先生说:“不是这样的。格物就是慎独、就是戒惧。而‘集义’和‘博约’,只是一般的功夫,不能够把它们都当作格物。”
【原文】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功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
【译文】
黄以方请教先生《中庸》里的“尊德性”一条。
先生说:“‘道问学’,就是所说的‘尊德性’。朱熹说‘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他是把‘尊德性’与‘道问学’分成两部分,当成两件事情了。现在讲习讨论,下了诸多的功夫,只是要存养本心,让它不会丧失自己的德智性情罢了。哪里会有尊德性却只是空洞洞地尊,不再去追求学问了呢?问学怎么能只是空空地去问学,而与德性再也没有关联交涉了呢?这样下去,不知道我们现在讲习讨论的,还要学什么东西?”
【原文】
问“至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译文】
又有人向先生请教“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这两句话。
先生说:“‘尽精微’就是为了‘致广大’,‘道中庸’就是为了‘极高明’。因为心的本体本来就是广大的,倘若人不能够‘尽精微’,就会连细微的地方也战胜不了私自的欲望,被私欲所蒙蔽。于是在细微曲折的地方也全都能做到精微极致,那么私欲就不足以遮蒙心的本质了,自然不会有许多障碍和隔绝的地方,这样下去心体又怎么会不广大呢?”
又问:“精微是指思绪的精微,还是事理的精微呢?”
先生又说:“思虑的精微也是事理的精微。”
【原文】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译文】
先生说:“当今讨论人性的人,都纷纷地争论相同与不同之处。全部都是嘴里谈性,而实际上却从没有见过性。见性的人根本没有异同可言。”
【原文】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译文】
又问:“声色货利,恐怕良知里也不会没有吧。”
先生说:“确实是这样的!然而,初学者用功的时候,就一定要把这些洗涤干净,不要让它们积留在心里。那样的话,即使偶尔碰到也不会成为牵累,自然能够依照良知来应对。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倘若能够精明地致良知,没有丝毫蒙蔽,那么即便与声色货利相互交往,也都是天理的自然运行。”
【原文】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译文】
先生说:“我给大家讲致知格物,每天都是这样。一共讲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也是这样。你们听了我的话后,要踏踏实实地去用功。听我讲一次,就要感觉有一番长进。不然的话,只把我说的当成闲谈,即使听了,那又有什么用处呢?”
【原文】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译文】
先生说:“人的本体,一直是寂然不动的,而且常常是感应相通的。正像程颐先生所说‘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原文】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不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骋,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学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译文】
有位朋友曾经举出一个例子,说一位禅师把手指伸出来问:“你们大家看见了吗?”众人都说看到了。随后禅师又把手指放到袖子里去,问:“你们还能够看见吗?”众人说:“看不见了。”禅师说这还是没有见到性。这位朋友不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先生说:“手指有时候能够看到,有时候却看不到,但是,你领悟到的性却是一直都存在的。人的心神只能够在所见所闻上驰骋,而不能够在看不到或听不到的东西上踏实用功。然而,不见不闻才是良知的本源,戒慎恐惧则是致良知的功夫。做学问之人时时刻刻都在寻找那些看不见或听不到的本体,功夫才会有一个着落点。等时间长了,功夫也变得纯熟了,那样也就不用再耗费力气,不用再堤防,而真性自然也会连绵不断了。怎么能够因为外在的所见所闻,而被它们牵累呢?”
【原文】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此理非唯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功夫。”
【译文】
有人曾经问:“程颢先生所说的‘鸢飞鱼跃’和‘必有事焉’,都是生机勃勃的。”
先生说:“确实是这样的。天地之间生机勃勃,无非是这个道理,也就是我们良知的流行不会停止。致良知就是‘必有事’的功夫。这个天理不但不能够远离,事实上也脱离不了。一切都是天理,一切也都是功夫。”
【原文】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拳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译文】
先生说:“众多的人在这里求学,一定要先确立一个做圣人的志气。时时刻刻都要有‘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拳血’的精神,这样在听我讲学的时候,才能觉得每句都铿锵有力。倘若只是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就像一块死肉一样,被打也不知道疼痛,最终恐怕会无济于事,回家之后还只是惯用以往的老伎俩,难道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原文】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功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贴。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译文】
有人曾经问:“近期我感觉虚妄的念头越来越少了,也不去想一定要怎么才能用功,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功夫?”
先生说:“你只管去踏踏实实地用功,即便有了这些想法也不碍事。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变得妥切。如果只是刚刚用了一点功夫,就想要看到效果,怎么可能靠得住呢?”
【原文】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译文】
有位朋友自叹道:“一个人内心萌发了私意的时候,心里明明很清楚,只是不能够立刻把它剔除掉。”
先生说:“私欲萌芽产生的时候,你能感觉到,那就是你立命的功夫,而如果当下就能马上把私欲消磨掉,这则是致良知的功夫。”
【原文】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唯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译文】
“孔子提倡‘性相近’,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性善’,这不可以专门放在气质方面来谈。如果谈起气质,刚和柔是相对的,又怎么会是相近的呢?只有性善是相同的。人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善意原本是一样的。但是气质刚的人在善上面容易成为刚善,相对的在恶上面容易成为刚恶。同样的道理,气质柔弱的人受善的影响后会变为柔善,受恶的影响便成了柔恶,这样下去,差距也就越来越大了。”
【原文】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译文】
先生曾经对做学问的人说:“心上不应该有一点点私念存在,就像眼睛里不能有一点灰尘存在一样。沙子能有多么大呢?但是它能够让人会感觉满眼都昏天暗地。”
先生又说:“这个念头不只是说私念,即便是好的念头也不能留下来一点。就像眼里放一些金玉碎末,眼睛也会睁不开一样。”
【原文】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兆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什么叫作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译文】
有人问先生:“先生所说人心与物是同为一体的。这就像我的身体,原本就血气流通,因此说它是统一体。但是对于别人来说,我就是异体了,禽兽草木差得就更远了。可是为什么还要说是同为一体的呢?”
先生说:“你只要从感应的征兆上看,就会明白,不只是禽兽草木,天和地同我也是同为一体的,鬼神和我也是一体的。”
那人又问该如何解释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