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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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中卷(15)

【译文】

真是仰仗上天的灵气,我偶然获得良知的学说,认为只有通过致良知,天下才能得到可行的治理。因此我每当想到百姓的困苦,就会感到忧愁和痛心,想用致良知来拯救他们,却忽略了自己才疏学浅,真是自不量力。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就争相嘲讽挖苦或者斥责我,认为我只是一个疯狂的人罢了。唉,这又何足挂心呢!我正受着切肤之痛的折磨,哪有工夫去挖苦讽刺呢?人们看见自己的父子兄弟陷落于深渊,必然会奋力呼叫,全然不顾丢掉鞋子帽子而奋不顾身地下去援救。士人们遇到这种情况,却只会在旁边打躬作揖、谈笑风生,认为这样衣衫不整,号啕恸哭,有失礼节,是个心智疯狂的人。看到有人落水,依然礼让谈笑、不去援救落水之人,这只有没有亲情的人才做得出来。孟子曾经说过“无恻隐之心,非人矣”。如果是在乎父子兄弟亲情的人,一定不会不痛心疾首,必定是竭尽全力,前去援救的。他们连溺水的危险都全然不顾,又怎会在意被讥讽为心智疯狂呢?又怎么会期望别人的认可与否呢?唉!世人虽然说我是个疯狂的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人们当中尚有心智疯狂的,我怎会不心智疯狂呢?

【原文】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①者,有嫉而沮之者②,有恶而欲杀之者③。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④“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⑤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⑥。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⑦“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⑧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注释】

①不知礼、东家丘:据《论语·八佾》载,孔子进入太庙,什么都问,有人就说孔子不知礼。东家丘:《孔子家语》云,孔子西邻有愚人,不知道孔子是圣人,称他为东家丘。

②有嫉而沮之者:《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任鲁国大司寇和代理宰相时,齐国害怕鲁国因此强大起来:“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犁锄说:“请尝先沮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齐人就送女乐给鲁国国君和当权者季孙氏,使鲁国国政荒废,孔子便离开鲁国。沮,同阻。

③有恶而欲杀之者:据《论语·述而》载,孔子周游列国,经过宋国时,有人想杀他。

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意为是那位知道自己做不到但还是一定要去做的人吗?语出《论语·宪问》。

⑤“鄙哉”四句:意为固执地敲违磬,真可鄙呀!既然没有人理解自己,就算了呗。语出《论语·宪问》。

⑥“子路”四句:孔子到卫国去见名声不好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很不高兴。孔子去卫国之前,子路曾问孔子,如果卫君让他执政,他首先做什么,孔子说先正名,子路笑话他竟然迂腐到这种地步。

⑦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意为我不跟天下的人在一起又跟谁在一起呢?语出《论语·微子》。

⑧果哉,末之难矣:语出《论语·宪问》。意为隐者遁世如此坚决,没办法说服他了。

【译文】

春秋末年,在孔子所生活的时代,有人评议他是谄媚之人,有人讥讽他为奸佞小人,有人诋毁他不够贤明,有人诽谤他不知礼仪,有人侮辱他是“东家的孔丘”,有人因嫉妒而败坏他的名声,有人憎恶并且想要杀了他。即使像当时的晨门、荷蒉等贤士也会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然子路是孔子的弟子,也不免会怀疑孔子的观点,不满孔子的一些所作所为,并且还认为孔子迂腐。当时不相信孔子的人,难道仅仅是十之二三吗?然而孔子仍旧是兢兢业业,就像是在路上寻找丢失的儿子一样,坐不暖席,匆匆忙忙,难道只是为了让别人相信、理解自己吗?是因为他有一份与天地万物一体的仁爱之心,迫切地感到了切肤之痛,即使想停也身不由己。因此他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哎!如果不是真真正正与天地万物一体的人,有谁能理解孔子的心思呢?至于那些“遁世无闷”“乐天知命”的人,自然会“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了。

【原文】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加疾痛之在身,是以旁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①,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注释】

①大同:古代儒家所推崇的理想社会。语出《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译文】

我才疏学浅,怎么敢声称以孔夫子的圣道作为己任?我也了解自己的弊病,所以心中难免不安,于是四处寻求能够对我有帮助的人,共同讲习,以消除我身上的弊病。而今真的得到了你们这些和我志同道合的豪杰来提携匡正我,共同让良知在天下得以倡导,让天下的人都致力于良知,互相安抚、开导,除去自私自利的毛病,清除谄媚、嫉妒、好胜和易怒的习惯,让天下得以大同,那么我的狂病自然会立刻痊愈,而最终免除丧心病狂的忧患。岂不快哉!哎!现在真的想要寻求志同道合的豪杰,除了文蔚你,我还能够指望谁呢?以你的才智与理想,确实能够把天下苍生从困苦中解救出来,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良知就在自己心中,那就没有必要再到世俗中寻求,追随着内心的良知,并加以扩充,就会像决堤的大河奔入大海,谁能抵挡?你说“一人相信不算少”,您又怎么能谦逊地推让给别人呢?

【原文】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①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烛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注释】

①“不怨天”三句:语出《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意为不怨恨上天,不责怪别人,学习知识,通晓天理。

【译文】

会稽素来被称为有山有水的地方。树林繁茂、山谷悠长,随处可见;春夏秋冬,气候适宜;安静而远离世俗喧嚣;朋友们远道而来在此相聚,每天都会对道义提出新的见解,真是逍遥自在!天地间哪还会有这样的快乐?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和两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正想要遵循孔子的这句话去做,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只是这切肤之痛,却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回复了这封信。我因咳嗽加上暑热,懒得写信。你盛情地派人远道而来,迟迟逗留了一个月左右,临行提笔,不知不觉又写了这么多。大概因为我们相知甚厚,虽然已经写得很翔实了,仍旧觉得有许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

答聂文蔚(二)

【原文】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①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唯浚②一简,幸达致之。

【注释】

①康庄大道:语出《尔雅·释官》:“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意为四通八达的大道。

②唯浚:陈九川(1495-1562),字唯浚,号明水,江西临川人,官至礼部郎中,王阳明的弟子。

【译文】

看到了你的来信,发现你近来学问进步很快,我非常欣慰。我已经把你的信仔细地看了好几遍,中间虽然有一两处还不是很清楚,但都是由于你致良知的功夫还不够纯熟,等到真正纯熟了,自然就不会有这样的毛病了。这好比驾车,虽然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有时也会出现歪斜弯曲的情况,这是由于马性没有调养好,或者缰绳没有勒紧的缘故,然而只要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就绝不会再误入旁门左道。近来海内致力于学习的人,能够达到你这种地步的未曾多见,我简直无法诉说我心中的欣慰,这也是圣道的幸运啊!

我的身体原本就有咳嗽怕热的毛病,到了炎热的南方,发作得更加厉害了。皇上洞察圣明,托付的责任很重大,因此不敢贸然辞去。地方上军务繁杂,我都带病处理。所幸现在叛乱已经平定,我已经奏请皇上乞求还乡养病,如果能够在家乡消热避暑,或许就可以痊愈了。我即将回乡,伏枕写信,诉不尽倾慕和企盼。另外,给九川的信要麻烦你转交给他。

【原文】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功夫甚难。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什么?助是助个什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功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功,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什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奔奔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功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①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耽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注释】

①:痴愚。

【译文】

你在来信里所问的问题,我草草地做了一些回答。近年来到山上讲学的人,往往说“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难。问为什么,他们便说稍略在意就是助,一不用心就是忘,所以很难。我便问:“忘是忘了什么?助是助了什么?”他们都沉默着回答不出来,便向我请教。我因而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讲学,只说个“必有事焉”,从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时刻要“集义”。时刻都在用“必有事”的功夫,如果有的时候间断了,那就是“忘”,那就需要做到“勿忘”;时刻在用“必有事”的功夫,如果有时想要快速见效,那就是“助”了,那就需要“勿助”。所以功夫都用在“必有事焉”上;“勿忘勿助”,只能在其间起个提醒警觉的作用而已。如果功夫原本就是不间断的,就不需要说“勿忘”了;如果下工夫原本就不急功近利,也就不需要说“勿助”了。这里面的功夫是何等明白易懂呀!何等洒脱自在呀!如今却不在“必有事”上用功,而是空谈一个“勿忘勿助”。这正如架锅煮饭,还没有往锅里添水下米呢,就先去加柴烧火,真不知道能够煮出什么东西来?我怕是火候还来不及调好,锅就已经先被烧裂了。最近有一种专门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们的错误就在这里。成天空谈什么“勿忘勿助”,四处奔波,却没有下手的地方。到头来也只做得个死守空寂的功夫,成为一个痴呆汉。碰到一点事,便被牵滞得心烦意乱,无法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些都是有志之士,却因此劳苦困扰,耽误一生,这都是错误的学术误人啊,真是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