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不直则道不见:语出《孟子·滕文公上》。意为不说直话,真理就不能显现。
③“君子之过”两句:语出《论语·子张》:“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译文】
孟子指责杨朱、墨子为“无父无君”之人。他们两人也是当时的贤明之士,假如他们和孟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孟子未必不会把他们当作圣贤对待。墨子主张“兼爱”,是施行仁过了分;杨朱主张“为我”,则是施行义过了分。这样的学说,难道是泯灭天理扰乱纲常过了分以至于让天下人都被迷惑吗?然而孟子却把他们学说的弊病,比作禽兽、夷狄,这就是所谓的用学术来灭杀天下后世。
现今学术的弊端,能说是学仁太过分了吗?能说是学义太过分了吗?还是学不仁、不义太过分了?我不知道它们和洪水猛兽相比会怎么样!孟子说:“难道我是喜欢和别人辩论吗?我也是不得已啊。”孟子所处的时代,杨朱、墨子的学说盛行天下,人们推崇杨、墨学说的程度,应当不亚于今天人们推崇朱熹学说的程度。然而孟子仍旧独自一人在他们中间辩论。哎,悲哀啊!韩愈说:“佛、道的学说,其危害程度远远超过了杨朱、墨子的学说。”韩愈的贤明比不上孟子,孟子尚且不能够在世道被败坏之前挽救它,而韩愈却想在世道人性败坏之后恢复它,他也是自不量力,我们见看到了他身陷危境,而没有人能够救他以至于死去了。唉!像我这样的人,更加是自不量力,那真的是看到自己的危险,没有人救我以至于会死去了!当大家欣喜嬉戏的时候,而我却暗自泪流嗟叹;当所有的人都心安理得,循序渐进的时候,我却独自痛心疾首、皱眉深虑。这并不是我神经错乱、丧失理智,而是我确实是有极大的痛苦隐藏在心里,如果不是天下至仁之人,谁能够觉察得到呢?
我写《朱子晚年定论》,其实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书上年代的早晚,确实有些没有经过考证,虽然不一定全都出自他的晚年,但大部分都是他晚年所做。我的本意是以此来调停世上关于朱熹和陆九渊的纷争,以昌明圣学为重。我一生对朱子的学说,都把它像神灵一样对待,一旦与它背道而驰,心中真是不忍,只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抵触朱子的学说,这是我的本心。而又不得已与之发生抵触,是因为圣道本来就是这样,“不直则道不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你所说的“决与朱子异”,我怎么敢欺骗自己的内心呢?道,是天下的公道;学,是天下的公学,并不是朱子自己的,也不是孔子自己的。对天下公有的东西,只能秉公而论。如果说对了,就算与自己的见解不同,对自己也是有益处的;如果说错了,就算与自己的见解相同,也有害于自己。对自己有好处的,自己肯定会喜爱;而对自己有害的,自己一定会厌恶。所以我今天的论说,虽然和朱熹的学说不同,但未必不是他喜欢的。“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一定会加以掩饰”,我虽然不贤明,但也不敢用小人的心态来对待朱熹先生。
【原文】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辩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译文】
您对我的教诲,反复数百言,都是因为您还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格物学说。倘若我的学说一旦被你理解,那么这几百言的辩说就迎刃而解了。所以现在我不必再细说,以免有琐碎累赘之嫌。况且我的学说如果不当面陈述分析,在信里也绝对讲不清楚。唉!你对我的开导启迪,可以说是详尽恳切了,就算别人关爱我,又怎么会像您这样呢?我虽然愚钝,难道不知道对您感激佩服吗?只是我不敢因接受您的说法而就此放弃心中真切的想法,正因为不敢辜负您的厚爱,也想以此来报答您。等到秋天过后我从东边回来,定会登门拜访,当面向您请教,请您千万要不吝赐教。
答聂文蔚①(一)
【原文】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倦。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②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注释】
①聂文蔚:聂豹,字文蔚,号双江,江西永丰人,王阳明的弟子,进士,官至兵部尚书。聂豹于嘉靖五年(1526年)春因公赴闽,途径杭州,时王阳明在绍兴讲学,豹不顾别人劝阻,前往就教。
②不见是而无闷:意为不被肯定有不烦闷。语出《周易·乾卦·文言》:“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
【译文】
春天劳烦您远道而来光临寒舍,不知疲倦地问辩求证。这种情谊,我哪里敢担?我已经和两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约定好了时间,再找一个幽静的地方,逗留十来天,再探讨一下我的观点,以便在互相切磋的过程中有所收获,但是恰逢您公务缠身,势必不能如约而至。自从您离开以后,我情绪有点低落,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忽然收到您的来信,总共数千字,读了以后,我感觉特别欣慰。信上您对我的推崇和赞赏似乎有点过了,这大概也是您的鼓舞提携之情吧。您对我的勉励与规劝情真意切,希望我能够逐渐达到圣贤的境界。另外,您还让崇一转达了您对我的殷切关怀。如果我们之间不存在深情厚谊,怎么可能做到这样?我既感动又羞愧,而且生怕会承受不起你的厚爱。像这样,我哪里敢不加倍地勤奋努力,而仅仅只是感激、羞愧、推辞呢?您说“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无意于能够流芳百世,与其被天下人都认可,倒不如让一个人真正地理解自己。圣道固然会自然存在,圣学也固然会自然存在,天下人全都信奉它也不会觉得多,而只有一个人理解也不会觉得少”。这固然是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但是,世上琐碎浅薄的人又怎会理解这个呢?我觉得自己还是有许多的无可奈何留在心里,而我并不会去斤斤计较别人是否相信自己。
【原文】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唯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①,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②。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注释】
①“一夫不获”句:指伊尹认为如果有一个人生活没有着落,就好像是自己把他推到了沟中去似的。
②“杀之不怨”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上》:“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意为圣王的百姓心情舒畅,被杀了也不怨恨,得到好处也不认为应该酬谢,天天向好的方面发展也不知道谁使他如此。
【译文】
人,是天地的中心,天地万物原本就与我是一体的。百姓生活困苦、遭受残害,哪一件不让我感到切肤之痛?不了解自己的痛苦,是没有是非之心的人。是非之心,就是不用思考就能感知到,不用学习就会具备,也就是所谓的良知。不论是圣人还是傻瓜,从古到今,良知都是与生俱来的。世间的君子,只需致力于良知之上,就自然能够判别是非与曲直,待人就像待己,爱国就像爱家,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做到这个地步的话,想不让国家得到好的治理都不可能。古人之所以能够看见好事或者坏事就像是自己做的,看到百姓饥饿痛苦就像自己也饥饿痛苦,有一个人还没有被安顿好就像是自己把他推进了沟里,他们不是想要获得天下人的认可,而是一心致力于良知以求自己内心的满足罢了。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他们说的话天下百姓没有不相信的,那是因为这些都是他们致力于良知之后才说的话;他们做的事百姓没有不高兴的,那是因为这些都是他们致力于良知之后才做的事。因此他们的百姓平和安居,即使被处死也不会怨恨,即使得到好处,也不认为应该有所报偿。把这些事理推及到蛮夷之地,凡是有血气的人无不孝敬父母,因为他们的良知都是一样的。唉!圣人治理天下,多么简单容易呀!
【原文】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译文】
后世关于良知的学说不再被倡导,天下的人用自己的私心巧智来彼此倾轧,每个人各有自己的私心,于是各种偏执浅薄、繁杂琐碎的观点,狡诈虚伪、阴险邪恶的手段数不胜数。在世人面前他们假借着仁义的名号,而实际上却在做自私自利的事情;他们用诡辩的言辞来迎合世俗,用虚伪的行径来骗取名誉;他们把别人的善良抄袭过来,当作是自己的优点;攻击他人的隐私,还认为自己很正直;为泄私愤去与别人争斗却还认为自己是正义之士;邪恶地互相倾轧却还声称自己是疾恶如仇;妒疾贤能之士却认为自己是在主持公道;肆意放纵欲望却还认为自己与百姓同好恶。互相欺凌侵害,即使是骨肉至亲,也不能不存争个胜负的心思,相互间有很深的隔膜,更何况天地如此之大,百姓事物如此之多,又如何能把他们与自己当作一体看待呢?无怪乎天下纷纷扰扰、祸乱四起了。
【原文】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唯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①。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于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注释】
①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语出《孟子·公孙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