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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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中卷(10)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③,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④,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注释】

①“不思善”二句:意为在心态平和自然的状态下体认心的本体,不有意趋善,也不有意避恶。语出《六祖法宝坛经·行由品》。

②与造物者游:意为与天理大道默契相合。语出《庄子·天下》。

③常惺惺:禅语,意为经常保持清醒状态。

④断灭种性:佛家语,意为心灵处于死寂状态。语出玄奘《成唯识论》卷五。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道:“佛家‘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的主张,同我们儒家依‘随物而格’的功夫不一样。如果我在不思善、不思恶时下致知功夫,便已经想到善了。如果想要不思善恶,心中的良知便能自然处于清净自在的状态,只有在睡觉刚醒的时候可以达到,这就是孟子的‘夜气’说法。但是这种时间不能持续很久,一眨眼工夫,思虑就会产生了。不懂得常用功的人,能常常像刚睡醒而思虑还未产生时那样吗?现在我想要清除私欲求得宁静,却更加得不到宁静;想要不产生杂念,而杂念却更加产生了。怎样才能使此心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只有良知显露,和天理大道默契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这是佛家为那些还没有认识到本来面目的人设立的简便方法。“本来面目”就是我们圣学里所说的良知。既然现在已经清楚地认识了良知,那么就不需要像佛家那样说了。“随物而格”,是致知的功夫,也是佛家所说的“常惺惺”,也是要经常存养它本来的面目罢了。由此可知,儒、佛两家的功夫大略是相似的,只是佛家有一个自私自利的心,所以就和儒家有所不同了。说“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便是有了一个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所以才会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就是已经涉于思善”的隐患了。孟子所说的“夜气”,也只是为失去良知的人指明良知萌生的地方,使他们从这里去培养良知。现在已经清楚地认识了良知,又经常用致知的功夫,便不需再说什么“夜气”了,否则,就会像那个守株待兔的人,得到了兔子之后却不去守住兔子,而是守住那个树桩,那么已经到手的兔子也会得而复失。“欲求宁静”“欲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弊病,因此才会使私念更加厉害,心里更加无法宁静。良知只有一个,善恶自然能得到分辨,还有什么善恶是需要通过思考再去分辨的呢?良知本来就是宁静的,现在却又添了一个追求宁静;良知本来就是生生不息的,现在却又添上一个不生私欲,不只是圣学的致知功夫不会这样,就是佛家也不会这样刻意追求。只要念头全在良知上,彻头彻尾,无始无终,也就自然会前念不灭,后念不生。现在你却想要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这就成了佛家所说的“断灭种性”,进入槁木死灰的状态了。

【原文】

来书云:“佛氏又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功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①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注释】

①客气:宋儒把心作为人性的本体,把产生于血气的生理之性称为客气。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佛家有‘常提念头’的说法,它就像孟子所说的‘必有事’,就像先生您所说的‘致良知’吗?也就是‘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的意思吗?当这个念头被提起的时候,许多事物纷至沓来,也定会有应付的恰当方法。就怕这个念头提起的时候少,反放弃的时候多,那样功夫就会间断了。况且这个念头的放弃,多是因为私欲客气的产生而开始,因突然惊醒后而重新提起来的。在放弃了又还未提起来的过程中间,人心昏暗杂乱,常常无法自己察觉。现在想要日益精纯明亮,常提不放,用什么方法呢?只是常提不放便是全部的功夫了吗?或者是在常提不放的过程中,还应增加反省克治的功夫?虽然做到了常提不放,但是不增加戒惧克治的功夫,恐怕私欲也无法完全清除;如果增加戒惧克治的功夫,又成了‘思善’的事情了,这和本来面目又不相符了。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戒惧克制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也就是“必有事焉”,难道是两回事吗?你这一节里所提到的问题,我在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后来你自己又产生了困惑,说得支离破碎,以至于有了“本来面目未达一间”的疑惑,这都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产生的弊病。去除了这个弊端,自然就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了。

【原文】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①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便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儒所谓“明善”之浅也。

【注释】

①“质美者”二句:意为本质美好的人善德尽显,缺点也都融化消失了。程颢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什么叫作‘明得尽’?怎么样才能做到‘便浑化’呢?”

良知本来就是自然光明的。气质不好的人,缺点多,遮蔽厚,良知不容易表现出来。而气质好的人,身上的缺点少,也没有很多的遮蔽,稍微增加一点致知的功夫,良知便自然会晶莹透彻。少许的缺点就好像是热水里的一点点浮雪,如何能构成遮蔽?这本来就不难理解,你之所以会对此产生疑惑,想必是因为不明白“明”字的意思,其间也有你急于求成的心思。我之前曾经和你当面谈论过“明善”的意义,“明则诚矣”,并非后世儒生所说的“明善”那么肤浅。

【原文】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①、仲舒②、叔度③、孔明、文中④、韩、范⑤诸公,德业表着,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知,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有其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⑥、傅⑦、周、召⑧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歧,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着、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着、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着、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注释】

①子房:张良,字子房,传为城父(今安徽省亳州东南)人。汉初三杰之一,曾辅佐刘邦得天下,被封为留侯。

②仲舒:董仲舒,今河北省枣强人。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观点,被汉武帝采纳,对后世影响极大。

③叔度:黄宪,字叔度,东汉汝南慎阳(今河南平御县)人,自幼家贫,德行彪炳当世,有颜回之称,终生不仕。

④文中:王通,字仲淹,门人私谥曰“文中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朝哲学家,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以儒为主。

⑤韩、范:韩琦,字雅圭,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北宋名臣。范仲淹,字希文,苏州吾县人,宋真宗大中祥符进士,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北宋政治家、文学家。韩琦、范仲淹出将入相,共保北宋太平,世称韩、范。

⑥伊:伊尹,商初重臣,出身奴隶,辅佐商汤灭夏。

⑦傅:傅说,商王武丁时贤相,传说原为傅岩地方从事建筑的奴隶。

⑧召:召公,文王的儿子。因封地在召,故称召公。与周公共同辅佐成王。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聪明睿智,果真是人天生的资质吗?仁义礼智,果真是人的本性吗?喜怒哀乐,果真是人与生俱来的感情吗?私欲和客气,究竟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古代的英才,比如张良、董仲舒、黄宪、诸葛亮、王通、韩琦、范仲淹等,他们功德显着,名载史册,都是由良知生发出来的,后人却不认为他们是精通圣道的人,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说这是因为他们的资质天生便是优良的,那么那些安行圣道的人岂不是还不如那些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人吗?我私下认为,说他们对道的认识不全面尚可,如果说他们完全不识圣道,就恐怕是后世儒生推崇背诵训诂,对他们产生了偏见。是不是这样呢?”

天性仅有一个而已。仁、义、礼、智,是天性的本质;聪、明、睿、智,是天性的资质;喜、怒、哀、乐,是天性的情感;私欲、客气是天性的障碍。本质有清浊之别,所以情感会有过分或者不足,而障碍也有深有浅。私欲、客气是一种病的两个痛处,并非两件事情。张良、黄宪、诸葛亮以及韩琦、范仲淹等人,都拥有美好的资质,虽不能说他们完全通晓圣学、完全明白圣道,但他们与天道的许多地方都巧妙暗合,他们的学问离圣道已经不远了。如果他们都通晓了圣学与圣道,那么就成了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了。至于文中子王通,也不能说他不知学,虽然他的书大多出自徒弟们的记载,其间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但他学问的大概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只是年代离现在很久,没有确凿的凭据,不能凭空臆断他的学问究竟到了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