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④,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⑤、岁、月、日、时以至刻、秒、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⑥矣。
【注释】
①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语出《河南程氏遗书》:“静中便有动,动中自有静。”
②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而动。”
③圣人有复:语出周敦颐《通书》:“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
④“以意逆志”三句:语出《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以意逆志,意为用自己的心思去猜测他人的心思。《云汉》,《诗经·大雅》的篇名。
⑤元、会、运、世:一世三十年,一运十二世,一会三十运,一元十二会。
⑥“心从《法华》转”二句:意为迷者拘泥于《法华经》的文句,悟者则能支配运用《法华经》的文句。语出《六祖法宝坛经·机缘品》:“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此心‘未发’的本体,具体是指在已发之前,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主宰着已发’,还是根本就不分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的呢?现在所讲的心的动、静,主要是从有事无事来说,是主要从寂然不动、感应相通上来说,还是从遵循天理、顺从欲望上来说的呢?如果将遵循天理当作是静,顺从人欲当作是动,那么那些所谓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如果把有事而感应相通当作动,无事而寂然不动当作静,那么那些所谓的‘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也说不通了。如果说成是未发在已发之前,静而生动,那么,至诚就会有停息,圣人也需要复归本性了,这又说不通了。如果说成是‘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是‘未发’‘已发’都主宰‘静’呢,还是‘未发’主宰静,而‘已发’主宰动?还是‘未发’‘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请先生赐教。”
“未发之中”,就是良知,没有前后之分,也没有内外之别,二者是浑然一体的。有事、无事可以说成是动或者静,但是良知本身不存在有事或无事的区分。寂然不动、感应相通可以说动或者静,但是良知本身是没有寂然、感通之分的。动静是因时而异的,但心的本体,原本就没有动静之分。理是不动的,如果动了就会产生私欲。即使是千变万化,只需遵循天理,也不会动;顺从了私欲,即使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也不是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有事而感应相通固然可以称作是动,然而寂然不动者并未曾有什么增加;无事而寂然不动固然可以称作是静,但是感应相通者也不曾减少什么。“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良知没有前后、内外之分,浑然一体,那么“至诚有息”就无须再多加解释了。未发在己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另有一个未发存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另有一个已发存在。所以这里边未曾没有动、静,只是不能用动、静来区分罢了。
但凡观察古人的言论,需用心去斟酌古人的心思,从而得到他们文章的主旨,假若一定要拘泥停留在字面意义上,那么“靡有孑遗”,就果真是周朝没有遗民了吗?周敦颐先生“静极而动”的学说,如果不善于观察,就未免会有差错出现。因为他的意思大概是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来说的。太极的生生之理,妙用无穷而永恒不变。太极的生生就是阴阳的生生,在生生之中,就妙用无穷而言就叫作动,就是阳的产生,而并非动之后才有阳产生;在生生之中,就它本体的永恒不变而言就是静,就是阴的产生,也并非是在静之后才产生阴。如果真的是静止之后才产生阴,动之后才产生阳,那么阴阳、动静就是截然分开的不同的事物。阴阳都是气,气的伸缩产生了阴阳;动静是理,理的隐藏显现就产生了动静。春夏是阳、是动,但也照样有阴与静;秋冬可以说是阴与静,但也未尝没有阳与动。春夏秋冬变化无穷,都可以说是阳和动。春夏秋冬的本体永恒不变,都可以称作阴与静。从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到刻、秒、忽、微,都是这样的。所谓的“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明理的人默默体会就能认识到,言语并不能表达完整。如果只拘泥于字面意义,比拟模仿,就是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了。
【原文】
来书云:“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我曾经在心中尝试过喜、怒、忧、惧等感情产生时,哪怕生气到了极点,但只要一被我心中的良知所觉察,我就会慢慢把它消解阻止,或者在它刚开始产生时遏止,或者在它发作的过程中制止,或者在它发生后悔悟。然而良知似乎常常是在悠闲无事的时候主宰着人的感情,而与喜怒忧惧好像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本体,并能体悟到发而中节之和、有感而通的奇妙了。但是你所说的“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这句话,它本身就有弊病。大概是因为良知不会被喜怒忧惧等感情所滞留,喜怒忧惧也不会存在于良知之外。
【原文】
来书云:“夫子昨以良知为照心。窃谓良知,心之本体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惧之心也,犹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惧为良知,何欤?”
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先生昨天把良知当作照心。但我私下里认为良知是心的本体;而照心,则是人所下的工夫,就是时时要警戒自己,谨慎畏惧的心,和“思”是一样的。而先生您却把戒慎恐惧当作是良知,这是为什么呢?”
能够让人戒慎恐惧,这就是良知啊。
【原文】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常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诚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蒙。”
“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二也,二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二,不二则不息矣。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先生曾说:‘照心非动也’,难道就因为它是静的,就说它遵循天理吗?‘妄心亦照也’,这难道是因为良知未尝不在妄心当中、未尝不在妄心当中明细体察,而人的视听言动中不符合准则的也都是天理吗?既然说是妄心,良知对于妄心来说也是‘照’,而对于照心来说反倒是‘妄’了。那么妄与息又有什么不同呢?现在把妄心之照与至诚无息结合起来考虑,我便不明白了,再蒙先生指导。”
“照心非动”,是因为它发源于心体自然的明觉,所以不曾有动;如果有所动,便成为妄了。“妄心亦照”,是因为本体的天然明觉,未曾不在妄心之中,只是它是有所动罢了;如果无所动,便是照了。所谓“无妄无照”,并不是把妄心当作照,把照心当作妄。把照心当作照,把妄心当作妄,还是认为有妄心和照心相对存在。认为有妄有照,就是把妄心和照心看作两个心,把心一分为二,良知就会停息了。认为无妄无照,才不会把心分而为二,这样,良知就不会停息了。
【原文】
来书云:“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欲寡则心自清,清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盖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危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刊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①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慎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②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日“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潜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注释】
①“引犬”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二。
②将迎意必:将迎,送迎,意为有意安排,是以私心处事。语出《庄子·知北游》:“无有所将,无有所迎。”意必,语出《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主观臆断。必,绝对肯定。
【译文】
你在来信中说:“养生的关键是清心寡欲。如果能做到清心寡欲,那么做圣人的功夫便算是完成了。然而私欲减少了,自然心就会清净,心的清净并不是说要隐居山林、舍弃人事来求得宁静,而是要让本心纯然合乎天理,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现在要做这样的功夫,在私欲产生时便把它克制住,但如果它的病根没有清除,未免会克制了东边的私欲,西边的又生出来了。如果想在各种私欲还未萌芽之前便把它们都一一清除,就完全没有用功的地方了,只能徒劳地让自己的心不清净。况且私欲未萌芽之前就去搜寻并清除它,就好像是把狗带到正屋里再把它驱逐出去,更行不通。”
想要使心纯然合乎天理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这就是成为圣人的功夫。想要做到这个,就非要在私欲产生之前加以防范,并在私欲萌芽时加以克制不可。在私欲产生之前防范它并在萌芽之时克制它,这正是《中庸》中“戒慎恐惧”和《大学》中“格物致知”的功夫,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功夫了。你说的“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等情况,是被自私自利、刻意求成所累,而并非克制私欲上有毛病。现在你说的“养生以清心寡欲为要”,“养生”两个字就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根源。有这一病根潜伏在当中,就会产生“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等弊病了。
【原文】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①,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唯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