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全如今已近90岁,在地质大学的居所里,这位吴大观的老朋友对记者反反复复只说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介绍入党的党员里,吴大观是最符合标准条件的。”时过境迁,当一切回忆逐渐模糊起来后,沈时全的脑海里还留着这样的意念。
吴大观爱国,吴大观热爱发动机,他一生的理念和信仰遇到中国共产党后才找到了归宿,所以他也一辈子爱党,对党的信念从没有间断过,即使遇到了“文革”。
“文革”前夕,吴大观正着手搞世界先进的涡轮风扇发动机,按照当时中国的实际国情,这是缩短与航空大国差距的一条捷径。“文革”的到来,让那台被命名为涡扇6的发动机和吴老一样遭遇了极其悲壮的历程。
“文革”的冲击使得其历尽艰辛,先后“四次上马,四次下马,五次转移试制地点”,虽然最终于1982年基本研制成功。但是科学是无情的,周期拖得太长了,配装的飞机已经被世界淘汰,研制出的涡扇6成了废铁。在总结大会上,会议主持者宣布:“我们几代人耗费18年研制的发动机完全失败了。”台下已是哭声一片,一向隐忍的吴大观也不禁潸然泪下。
航空发动机一个型号研究的周期一般要10年左右,眼看中国航空发动机闪现的一点光亮即将消失,他急得吐血。作为从国民党方面过来的知识分子,虽然此时他也迷茫困惑,但从没有动摇过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那些人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他们不懂科学发展的规律。”
“什么时候拿出我们的产品来献给党”
在西安西航集团吴大观生前使用的办公室,记者看到一个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旁边是技术资料和一把计算尺。笔记本扉页上有一行小字:“什么时候拿出我们的产品来献给党?”
粉碎“四人帮”后,61岁的吴大观来到西航,参加从英国引进斯贝发动机的工作。在“文革”中饱受摧残的吴大观身患冠心病,左眼失明,但他毫无怨言地立刻投入工作。
他每天6点多到办公室,一直呆到晚上十一二点。眼睛不好,他就拿着放大镜查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合同资料里的130份有关设计、技术、计算和试验报告等件件过目,一字一句对照英文,一遍又一遍验算公式。在刚到厂的4个月中,他就看了上千份资料,记下了几十万字的笔记。
国内航空发动机领域的资料太少了,他要求所有出国的技术人员都要写资料分析,“否则不给出差补助”。在他的倡导下,工厂建立了科技信息部门,把科技档案、信息和图书资料当作研发发动机的粮食仓库。
目前中国最先进的“太行”发动机在启动以及研制过程中举步维艰,因为中国航空工业长期仿制束缚了人们的头脑,在风险面前一些领导干部不相信中国有自主创新的能力。
1985年底,吴大观联合其他8位航空发动机老科学家上书,痛陈自主研发的深远意义,建议得到了邓小平同志的肯定,从而促进了“太行”的研发成功,使我们的发动机从第二代直接跨越到第三代,成为第三个掌握此技术的国家。
2009年,这位“中国航空发动机之父”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临终前,面对着前来看望他的航空工业领导专家,他抓着他们的手说:“第一句,我一辈子,没有给国家航空发动机事业打下一个好基础,这是我最大的遗憾。第二句,一定要打牢技术基础。第三句,你们一定要讲真话,不要怕!要把真实情况告诉领导。”
如今,这位世纪老人的心终于走完了近一个世纪的历程,这颗心包含着奉献、科学,更包含着热爱祖国、忠诚于党。
这是一颗真正的“中国心”。
永不停息的“中国心”
——追记我国“航空发动机之父”吴大观(下)
《工人日报》(2009年07月02日01版)
记者车辉
一张棕色圆桌,一个黄色台灯,上面摆着一摞书籍,一个放大镜。这就是吴大观家中的办公环境。
走进吴大观位于北京北苑的居所,你仿佛回到了20世纪,一切都太简朴了,除了资料书籍是最新的,全部的设施都是陈旧的。事实上,从1982年开始,这里的家具就没有更换过。他所在的航空工业集团几次要帮他改善住宿条件,都被他婉拒。
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有着极强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源于他的“中国心”。虽然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他的“中国心”却永不停息。
“人生是施与不是索取”
吴大观是江苏镇江人,自小受舅舅影响很深。他舅舅是一位开明人士,家风很好。门前的一副对联给吴大观的印象很深:“传家有道唯忠厚,处世无奇但率真”。
他的表哥从东南大学毕业,就业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县里当县长,一个是在立法院里当职员。他回家和父母讨论,吴大观的舅妈斩钉截铁地说:“为官不仁,无官不贪,我们家老二不干。”
这些事给幼小的吴大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以后的日子里,吴大观认定:“只求做大事,不求做大官。”
在战乱逃亡的日子里,吴大观用不多的钱在广州看了电影《悲惨世界》,里面的一句话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人生是施与不是索取”。从此,他把这句话当作了人生的信条。
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吴大观在刚建国时工资就有近300元,而一名普通科研人员的工资也就50元。他多次找上级要求降低自己的待遇,未果,他将工资里的100多元当作党费交给了组织,至今累计10万多元。甚至在弥留之际,他还立遗嘱要子女把储蓄的10万元上交组织作为最后的党费。他上交的党费,已经达到了一生收入的三分之一。
他不是院士,但他是院士的老师
有人说,这一代搞发动机的知识分子是悲壮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吴大观设计的发动机,没有一台亲自定型并成功试飞。但是吴老的同行和学生认为,吴大观做的都是基础性的工作,“他是先驱和铺路者,没有他就没有中国航空发动机现有的一切。”
原航空工业部发动机局总工程师周晓青对记者说:“他的功劳很大,但是一生获得的奖项很少,我要说的是‘名帅无功’,他的功劳是带领大家,功劳都给了下面的将领。”
由于吴大观长期做的都是基础性、全局性的引导工作,又由于历史政治的原因,他没能全程亲自完成定型一项发动机,没有独享的重大理论成果,所以他一直没能成为院士。然而,他培养出了院士。
在西航引进斯贝发动机的时候,英国邀请吴大观所在单位派出十几名技术人员去英国学习,吴大观作为国家航空发动机的领军人,没有局限于西航,而是把有限的出国名额分散给了其他的研究所,“冒充”西航的技术人员,这样就让中国航空发动机各个领域人员都有了学习机会。正是这一次难得的学习,催生了一名叫刘大响的院士,也让我国的高空发射台技术占据了领先水平。
“他的心里只有中国航空发动机的全局,没有一点一滴的私利,还特别注意培养人才,搭建整个中国航空体系。”刘大响说:“他是我们的老师。”
百折不挠、忍辱负重、坚忍不拔、乐观向上……这些从事航空发动机研究人员的必备素质,在吴大观身上一点一滴地体现着。很难说清,是吴大观的这种性格让他从事了航空发动机事业,还是吴大观从事航空发动机事业形成了他的这种性格。
吴大观留下了几十本读书笔记,其中十几本是去世前几个月写的,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工整的小字,写满读书心得。在一篇《九十感怀》的文章中,他认为自己的智力并不高,一直不是高材生,但自己很执著,认定了“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古训。一生都在专心致志地学习。
“他的一生很幸福”
吴大观去世后,各大军事论坛都出现了军事迷对他的悼念帖子,一位网友说吴大观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他的外孙女梁焱随后回复:“对不起,他很不悲剧!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信念,并且为此奋斗终生,即使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结果,也很伟大了!难的,不是结果,而是一生为之奋斗,永不放弃!”
吴大观很喜爱这个唯一的外孙女,梁焱目前只是一名普通的白领,她认为:“我外公不是高官,没有厚禄,子孙也没有沾他的福,沾他的光,但他坦然一生,淡然一生。他的一生,很幸福!”
吴大观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类真正的区分是这样的,光明中人和黑暗中人,增加光明中人,减少黑暗中人就是目的。”在文章最后他提出:“知足常乐、自得其乐、助人为乐、为善最乐。”
中国青年报
给国产飞机装上一颗“中国心”
——记中国航空发动机之父吴大观
《中国青年报》(2009年7月1日)
记者吴晓东
2009年3月18日上午8时10分,一位老人静静地走完了93年的人生历程,带着拼搏一生的坦然和事业未竟的遗憾。他就是中国航空发动机之父吴大观。
我国第一个航空发动机设计室、第一台喷气发动机、第一台涡扇发动机、第一个试验基地、第一个高空台……作为新中国航空发动机事业的奠基人之一,吴大观奋斗的历程,和新中国航空发动机事业的许多个“第一”紧密相连。他一生先后主持过6个航空发动机型号的研制工作,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没有一个能最终完成定型批产。
弥留之际,吴大观叮嘱老伴华国:“一切从简;不要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把家里积蓄的10万元拿出来,帮我交最后一次党费。”
68年与航空相依为命
1949年入党的吴大观,多交党费的历史至今已是第46个年头。20世纪60年代初,作为国家二级专家,吴大观每月工资273元,而当时普通工人的工资也就是二三十元,车间主任不过六七十元。吴大观心里不安,多次请求降薪未允,于是从1963年开始,每月多交100元党费,至今已多交11万多元。
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傻,哪还有人嫌钱多?多年以后,吴大观在他的《口述自传》中坦露了个中原因:“我是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第六、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1990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1年被评为航空航天工业部有突出贡献老专家,那都是很高的荣誉。我凭什么得到那么高的荣誉?我扪心自问:你做了多少工作?到现在发动机还拖着飞机后腿!你这一生怎么做的呢?你既然是中国人,你就要分担中国社会的责任。那点钱并不多,办不成多大的事,只是尽自己的一点心意。”
在吴大观老人93年的生命中,有68年是与航空相依为命的。“没有经历过亡国生活,体会不到他的爱国情怀。”中航工业科技委原常委师元光感慨地说,吴老就是一本大书,他的一生承载着中国航空史上最精华的内容。
吴大观1916年出生在江苏镇江,大学时代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度过的。在西南联大,他想尽办法从机械系转到航空系。从当时国内唯一的航空发动机厂贵州大定的“乌鸦洞”,到远涉重洋赴美求学,吴大观深感“中国太落后了,太受人欺负了。要靠发展航空来挽救自己的国家”。
1947年3月,吴大观拒绝了美国有关单位的高薪聘任,在海上漂泊了56天,终于回到了祖国,他的全部行囊是两个装满书籍和技术资料的箱子。然而,国民党统治和当时航空界的腐败让他看不到希望,在朋友的鼓励下,吴大观毅然奔赴解放区。“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60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为自己当初的抉择激动不已。
1949年11月,吴大观出任新中国重工业部航空筹备组组长,参与了新中国航空工业的筹建。面对国家资金短缺、国外技术封锁、技术力量薄弱等困难,一切从零起步,“摸着石头过河”。带领年轻的发动机设计队伍奋斗的往事,多年以后在吴大观看来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投身航空工业后,我一天都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努力方向。”吴大观说。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的航空梦也从来不曾破灭过。
正在吴大观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一起落在吴大观头上。也正是在那时候,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他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也只剩下0.3的视力。
看着一个又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相继离世,吴大观的心在流血,可他仍然忘不了他的发动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吴大观练就了一身地下工作者一样的超强本领,偷偷带些技术书进“牛棚”,晚上看,白天再藏起来。没有纸画图,就用手纸和旧报纸,画好的图怕被人搜走,就藏在床上的草垫下面。
对于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没有人听到过吴大观的一句抱怨。在晚年的自述中,吴大观这样写道:“我想想,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因为我们太无知,太没有经验了!水平太低——无论是文化水平,还是政治水平都太低了。”这位达观的老人,就这样原谅了那段曾给他带来屈辱和伤痛的历史。让他一直痛心的是,那10年我们和国外先进的科学技术拉开了更大的距离,至今还在加紧追赶航空大国的脚步。
吴大观把发动机比作人的心脏,他说,发动机研制数十年发展不正常,就好比我们的飞机有心脏病,供血不足、心动过速、忽快忽慢、心率失调。为此,他一生都在为理顺飞机发动机研制的体制机制奔走。直到临终前的几天,吴大观还拉着老同事们的手,为没能给国家航空发动机事业打下一个好基础而自责,并再三强调,航空发动机太难了,一定要吸取历史教训,按科学规律办事,一定要敢说真话。